一九八三年春天，林卫东第一次见到那东西，是在林聪手里。
那小子刚从美国回来，脖子上挂着个银灰色的玩意儿，耳朵里塞着耳机，走路一颠一颠的。
“聪聪，你脖子上那是什么？”林卫东叫住他。
林聪摘下一边耳机，笑嘻嘻地说：“爸，这叫随身听。索尼的，最新款。”
“随身……听？”
“就是能随身带着听的录音机。”林聪递过来，“您试试。”
林卫东接过那个比烟盒大不了多少的东西，掂了掂，很轻。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老式的头戴式耳机他戴过，这么小的耳塞还是第一次。
音乐响起来。
清澈，干净，像山泉水。
“这声音……”林卫东惊讶了，“这么小的东西，音质这么好？”
“日本人的技术。”林聪说，“我这次在美国，看到满大街都是。年轻人人手一个，走路听，坐车听，跑步也听。”
林卫东仔细端详着这个小小的机器。
塑料外壳，做工精致。
按键不多，但手感很好。
“多少钱？”
“一百二十九美元。”林聪说，“换算成人民币，差不多三百块。”
三百块。
一个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这么贵，还有人买？”
“抢着买。”林聪说，“爸，您不知道，这东西在美国卖疯了。还有录像机，也是索尼的，更贵，要五百美元一台。但家家户户都想买。”
林卫东把随身听还给儿子，没说话。
转身进了书房。
桌上摊着最新的日本经济新闻。
头版头条：索尼公司宣布，随身听全球销量突破一千万台。
配图是东京街头，年轻人几乎人人都戴着耳机。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
深圳的夜色里，华光电器厂的灯光还亮着。
彩电生产线正在全速运转。
但林卫东知道，彩电只是开始。
电子产业的浪潮，已经来了。
而这次，日本人冲在了最前面。
三天后，林安从香港飞回深圳。
“爸，您找我？”
“嗯。”林卫东把那份日本经济新闻推过去，“看看。”
林安看了，抬起头。
“随身听？我知道这个。香港现在也有了，卖得很贵。”
“我们要做。”林卫东说。
“做？爸，这东西技术含量很高……”
“所以才要做。”林卫东打断他，“安儿，你想想，彩电、冰箱，这些都是大件。一个家庭买一台，用十年。但随身听这种小东西，一个人就可以买一台，两年换一次。市场有多大？”
林安算了算。
“如果中国有一亿年轻人，每人一台……”
“就是一千亿的市场。”林卫东说，“还不算录像机，不算游戏机，不算其他小家电。”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日本的位置。
“这次，我要亲自去日本。索尼，夏普，松下……这几家，都要看。”
“您的身份……”
“香港商人，考察电子产业。”林卫东说，“合法的，光明正大的。”
一九八三年五月，东京。
林卫东走出成田机场，第一感觉是：繁华。
高楼林立，车流如织。
街头的大屏幕播放着广告，画面鲜艳。
年轻人穿着时髦，很多都戴着耳机。
这就是八十年代的日本。
经济泡沫的顶峰。
电子产业的黄金时代。
索尼总部的接待很客气，但能感觉到那种礼貌下的高傲。
“林桑，欢迎。”接待他的是海外事业部的一个课长，叫佐藤，四十岁左右，鞠躬的角度很标准，“听说您对随身听感兴趣？”
“是的。”林卫东说，“我们集团想引进相关技术。”
佐藤笑了，笑得很客气，但眼神里有一丝不屑。
“林桑，随身听是我们索尼的核心产品。技术……恐怕不能转让。”
“那合作生产呢？”林卫东问，“我们在中国有工厂，有市场。你们出技术，我们出生产和销售。”
“这个……”佐藤犹豫了一下，“我们需要研究研究。”
参观倒是很痛快。
生产线全开放，随便看。
林卫东知道，这是日本人的自信——你看得懂，但学不会。
但他有系统。
走进车间，系统全开。
【记录：机芯结构，微型电机直径8毫米】
【记录：磁头材料，铁氧体复合合金】
【记录：电路板设计，双面贴片工艺】
他看得很仔细。
特别是那个微型电机。
随身听的核心，就是这个小东西。
要小，要省电，要稳定。
索尼的电机，用的是无刷技术，转速精准，噪音极小。
“这个电机，是你们自己生产的吗？”林卫东问。
“是的。”佐藤很自豪，“全世界只有三家能做，我们是其中之一。”
“另外两家是……”
“夏普，还有德国的西门子。”佐藤说，“但我们的技术最成熟。”
夏普也去了。
看的是录像机。
那时候录像机是高端货，一台要四五千人民币。
但国内已经开始有需求了。
特别是沿海地区，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买得起。
夏普的接待更直接。
“林先生，录像机技术我们可以转让。但价格……很贵。”
“多贵？”
“五百万美元。包括一条生产线，技术培训一年。”
五百万美元。
林卫东心里算了一下。
贵，但值。
“我要考虑考虑。”
“当然。”对方递过名片，“随时联系。”
晚上回到酒店，林卫东整理资料。
随身听的微型电机，是瓶颈。
录像机的磁鼓和伺服系统，是难点。
但这些，都有办法。
最让他担心的，是半导体。
所有的电子产品，核心都是芯片。
而芯片技术，日本已经走在了前面。
他想起林聪在美国的情报。
硅谷那边，英特尔刚刚推出了处理器。
个人电脑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了。
而中国，还在用晶体管。
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第二天，他往美国打了个电话。
“聪聪，你那边怎么样？”
“爸，我正想联系您。”林聪的声音透过越洋电话，有些失真，“我进了斯坦福的一个实验室，帮教授做项目。接触到了最新的半导体技术。”
“有什么发现？”
“两个重要信息。”林聪压低声音，“第一，日本在存储芯片上已经超过美国了。256k的dra，日本货比美国货便宜百分之三十。第二，美国在搞一个‘半导体制造技术联盟’，想对抗日本。”
林卫东心里一动。
“你能接触到具体技术吗？”
“公开的可以。”林聪说，“我每天泡在图书馆，复印最新的论文和专利。但核心的……接触不到。”
“公开的就行。”林卫东说，“整理好，定期传回来。”
“明白。”
挂了电话，林卫东走到窗前。
东京的夜景很美。
灯火璀璨，像不夜城。
但他心里想的，是深圳。
是香港。
是那片正在崛起的土地。
回到香港后，林卫东立刻召集了研发团队。
地点设在九龙塘的一栋写字楼里。
挂了块牌子：“林氏电子研发中心”。
负责人是从华光厂调来的刘工，现在大家都叫他刘总工了。
“刘工，任务很重。”林卫东把一叠资料放在桌上，“这是索尼随身听的技术分析。我们要在三个月内，做出自己的样机。”
刘总工翻看着资料，眉头紧锁。
“林老，这个微型电机……我们做不了。”
“做不了就研究。”林卫东说，“我从日本带回来几个样品，你们拆，拆了研究。材料，工艺，设计思路……一点一点搞明白。”
“那磁头……”
“一样。”林卫东说，“还有电路板，还有外壳模具。每一个部件，都要攻关。”
研发中心开始了昼夜不停的攻关。
电机组拆了十几个索尼的电机。
用显微镜看结构，用仪器测参数。
发现核心是轴承——要小，要耐磨，要静音。
国内没有这种微型轴承。
怎么办？
自己设计，委托军工厂加工。
军工厂的老师傅看到图纸，直摇头。
“这么小的东西，精度要求这么高……没做过。”
“没做过就学。”林卫东亲自去厂里，“老师傅，您当年做飞机发动机轴承，比这个难多了。这个，能行。”
老师傅被他说动了。
“我试试。”
一试就是一个月。
失败了三十多次。
第三十五次，样品出来了。
装在测试台上，空转。
声音很小，很稳。
寿命测试：连续运转一千小时，无故障。
“成了！”电机组欢呼。
磁头组那边，进展慢一些。
磁头的材料是关键。
要灵敏度高，要耐磨，要一致性好。
试了十几种材料，都不理想。
最后是一个年轻技术员提出：“咱们能不能用稀土？我听说包头有稀土矿，性能很好。”
“试试。”
从包头调来稀土样品。
掺入铁氧体，重新配方。
第七次试验，磁头性能达到了索尼的百分之八十。
“够了。”林卫东说，“先解决有无问题，再解决好坏问题。”
一九八三年十月，第一款国产随身听样机，在香港研发中心诞生了。
银灰色的外壳，比索尼的略厚一点。
重量，重了十克。
但音质——盲测的时候，十个测试者，有六个分不出哪个是索尼，哪个是国产。
“成功了！”研发中心沸腾了。
林卫东拿着那台样机，听了很久。
声音确实不错。
“成本多少？”他问刘总工。
“物料成本，大概八十人民币。”刘总工说，“如果量产，还能降。”
“索尼的物料成本呢？”
“我们估算，大概三十美元，合人民币七十多。”
林卫东笑了。
“差不多嘛。他们卖一百二十九美元，我们卖……九十九人民币。”
“这么便宜？”
“薄利多销。”林卫东说，“先占领市场。”
量产放在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电子产业已经开始聚集了。
华强北还是一条小街，但已经有了几十家电子元器件店。
华光厂旁边，新划了一片地，建起了“林氏电子厂”。
厂房还没完全建好，生产线就搬进去了。
工人大部分是本地招的年轻人，培训三个月上岗。
一九八四年春节前，第一批“林氏”牌随身听上市。
定价九十九元。
广告语很直白：“音乐随身，林氏相伴。”
首批一万台，三天售罄。
不是因为多好——音质比索尼差一点，外观粗糙一点。
但因为便宜。
索尼卖三百多，林氏卖九十九。
很多年轻人，攒攒钱就买得起了。
市场反应之好，连林卫东都没想到。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五万台，十万台，二十万台……
生产线三班倒，还是供不应求。
更让人惊喜的是，配套厂自己找上门了。
做塑料外壳的，做电路板的，做电容电阻的……
都在深圳周边建厂。
华强北那条街，越来越热闹。
卖元器件的，卖工具的，卖二手设备的……
一个电子产业带，自然形成了。
林卫东去考察过一次。
走进一家做按键的小厂。
老板是潮汕人，三十多岁，很精干。
“林总，您看我这按键，是按索尼的标准做的。手感一样，价格只有三分之一。”
林卫东试了试。
确实不错。
“你怎么知道索尼的标准？”
“拆了研究的。”老板笑，“我买了十台索尼的随身听，全拆了。一个个零件量尺寸，研究材料。”
“有前途。”林卫东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将来我给你下订单。”
“谢谢林总！”
从华强北出来，林卫东对林安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市场的力量。我们做了一个产品，带活了一个产业链。”
林安点头。
“爸，咱们的电子厂，今年产值能破亿了。”
“破亿？”林卫东笑了，“好。但还不够。”
“您的意思是……”
“录像机，游戏机，计算器，电子表……这些，都要做。”林卫东说，“日本人做什么，我们就学什么。他们卖高价，我们卖平价。用市场换技术，用规模压成本。”
一九八四年底，林氏电子厂的年度报表出来了。
产值：一亿两千万人民币。
利润：两千八百万。
纳税：九百万。
成了深圳特区的纳税大户。
表彰大会上，市长亲自给林卫东颁奖。
“林卫东同志，感谢你为特区建设做出的贡献。”
林卫东接过奖状，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台下的深圳干部们，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
这个城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而他，很幸运，能参与其中。
散会后，他一个人走到深圳河边。
对岸是香港，灯火辉煌。
这边是深圳，机器轰鸣。
河水静静流淌，见证着这个时代的变迁。
林卫东想起几年前，第一次来深圳时的情景。
荒草，鱼塘，土路。
现在，厂房林立，车水马龙。
而这一切，才只是开始。
电子产业的浪潮，已经来了。
林家抓住了这波浪潮。
但更大的浪潮，还在后面。
个人电脑，移动通信，互联网……
这些，他都要布局。
都要抓住。
因为他知道，这个时代，留给中国的机会不多。
抓住了，就能翻身。
抓不住，就要落后。
而他，绝不允许中国落后。
绝不。
夜风吹过，有些凉。
林卫东紧了紧外套，转身往回走。
身后，林氏电子厂的灯光，亮如白昼。
那是希望的光。
是这个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