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八,贵妃省亲的正日子。
自打清晨起,荣国府所在的宁荣街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五城兵马司派了兵丁清道,街面洒了清水,铺了黄土。两府门前更是张灯结彩,红毯从大门一直铺到内仪门,两侧站满了穿红着绿的丫鬟仆妇,个个屏息凝神,不敢稍动。
贾母天不亮就起来了,穿着按品大妆的诰命服,头戴七翟冠,由鸳鸯搀着,站在荣国府正门内等候。身后是贾赦、邢悦、贾政、王夫人等一众主子,个个盛装打扮,神情肃穆。
辰时三刻,远处传来净街的锣声。紧接着是开道的太监,骑着高头大马,手持“肃静”“回避”的牌子。再往后是十六对宫灯,二十四对龙凤旗,三十六对金瓜钺斧……仪仗浩浩荡荡,望不见头。
终于,那顶明黄绣凤的舆轿出现了。
八人抬着,轿顶缀着金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轿帘低垂,看不见里头的人,可那股子皇家威仪,已经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轿子在府门前停下。一个穿着绯袍的太监上前,高声道:“贵妃娘娘驾到——”
贾母带领众人跪倒,三叩九拜:“恭迎贵妃娘娘!”
轿帘掀开,一个宫装女子搭着太监的手,缓缓走下轿来。
邢悦跪在人群里,抬眼看去。
那是元春。
十五岁入宫,如今已是二十四岁的女子了。穿着明黄绣凤的贵妃礼服,头戴九翟冠,珠翠环绕,雍容华贵。可那张脸上,脂粉再厚也掩不住疲惫,眼神再亮也藏不住沧桑。
“祖母快请起。”元春上前,亲自扶起贾母,声音有些哽咽,“孙女儿……回来了。”
贾母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祖孙俩相拥而泣。王夫人也哭成了泪人,贾政眼圈通红。一时间,府门前哭声一片。
好一会儿,众人才止住泪。元春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荣国府。
省亲别墅早已布置停当。园子里百花齐放,彩灯高挂,戏台搭好,酒席摆齐。元春一路走,一路看,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
她看见那些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看见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器皿,看见那些绫罗绸缎裹着的假山奇石……每看一样,心就沉一分。
这得花多少钱?
宫里这些年,她虽不得宠,可也见识了皇家用度。眼前这些,比宫里也不差什么了。
“娘娘请看,”王熙凤在一旁笑着介绍,“这是新挖的荷花池,引的是活水,夏日荷花开了,香飘满园。那是新起的戏楼,请的是江南最好的工匠,用的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
她说得兴致勃勃,元春却越听心越凉。
终于到了正殿,元春坐在主位,接受众人朝拜。礼毕,她让众人都退下,只留贾母、贾赦、贾政、邢悦、王夫人说话。
“祖母,父亲,母亲,”她看着亲人,声音轻柔,“家里……为这次省亲,花费不小吧?”
贾母笑道:“为你回家,花多少都值。”
王夫人也道:“娘娘放心,家里还撑得住。”
元春看着她们,心里那点担忧,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孙女在宫里这些年,虽不得宠,可也见过不少事。有些人家,为了迎驾,掏空了家底,最后……最后落得个凄凉下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孙女不孝,不能为家里争光,反而让家里这般破费……心里实在不安。”
这话说得恳切,贾母和王夫人都愣住了。
贾赦站起身,躬身道:“娘娘放心,家里有分寸。这些花费,还在承受范围内。”
邢悦也道:“娘娘在宫里不易,家里能为娘娘做的,也就这些了。娘娘不必挂怀。”
元春看着他们,目光在邢悦脸上停留了片刻。她记得这位大伯母,从前沉默寡言,如今看着却沉稳了许多。
“大伯母,”她轻声道,“家里的事,您多费心了。”
“这是应当的。”邢悦温声道。
元春点点头,从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白玉镯,递给邢悦:“这个,请大伯母收着。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是孙女的一点心意。”
邢悦接过,见那玉镯温润通透,是上好的和田玉。她福身谢恩:“谢娘娘赏赐。”
元春又看向王夫人,从头上拔下一支赤金点翠凤钗:“母亲,这个给您。”
王夫人接过,眼圈又红了。
最后,元春让贴身宫女拿来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块雕着兰花的玉佩。玉佩不大,可玉质极好,雕工也精。
“黛玉表妹呢?”她问。
邢悦忙让人去请。不一会儿,黛玉来了。她穿着素净的淡青色袄裙,头上只戴了朵白绒花,规规矩矩地行礼:“黛玉拜见贵妃娘娘。”
元春招手让她上前,亲自将玉佩系在她腰间:“好孩子,这个给你。愿你如兰草般,坚韧高洁。”
黛玉眼圈一红,福身道:“谢娘娘。”
元春看着她瘦弱的样子,想起早逝的姑姑,心里一酸,轻声道:“保重身子。”
“是。”黛玉低声应道。
叙话完毕,元春移驾园中看戏。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满床笏》,热闹非凡。可元春坐在主位,看着那些繁华,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想起宫里那些妃嫔,为了争宠,使尽手段。想起皇帝日渐冷淡的眼神,想起深宫里无尽的寂寞。
这次省亲,是她求了许久才求来的恩典。可回了家,看见家里这般奢华,她反而更担心了。
树大招风。
这个道理,她在宫里看得太多太多。
戏唱到一半,元春借口更衣,离了席。邢悦陪着她,往园子深处走。
走到一处僻静的亭子,元春停下脚步,屏退左右,只留邢悦一人。
“大伯母,”她看着邢悦,眼神认真,“您跟我说实话,家里……到底怎么样了?”
邢悦沉默片刻,轻声道:“娘娘既然问了,媳妇不敢隐瞒。省亲的花费,确实掏空了公中。如今账面上,只剩三万两,还欠着外头的工钱料钱。”
元春脸色一白:“那……那往后怎么办?”
“各房管各房的产业。”邢悦道,“这是老太太定下的。东院每年交公中三千两,西院管祖产,自负盈亏。公中的亏空,分五年还清。”
元春听着,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这法子,虽然无奈,可总比坐吃山空强。
“大伯母,”她握住邢悦的手,“家里……就拜托您了。我母亲……她管家这些年,确实有些……”
她没说完,可邢悦听懂了。
“娘娘放心,”邢悦反握住她的手,“媳妇会尽力的。只是宫里……娘娘也要保重。有些事,不必强求,平安就好。”
这话说得含蓄,可元春听懂了。她在宫里不得宠,家里人都知道。可这位大伯母,没有像别人那样劝她“争气”,反而劝她“平安”。
元春眼圈一红,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宫女来请,才回了席。
这一日的省亲,直到戌时才结束。元春上了舆轿,回头望着灯火通明的荣国府,望着亲人们依依不舍的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舆轿起行,渐行渐远。荣国府的门缓缓关上,将那场盛大的繁华,关在了门外。
六月初八,天津卫码头。
贾赦站在望台上,已经等了整整三天。自打收到郑老大的信,说船队七日前已从南洋返航,他就日日来等。
海上的事,说不准。虽然用了那套防风抗浪的设计,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遇上什么?
这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海面平静得像面镜子,映着湛蓝的天。忽然,桅杆上的了望手大喊:“来了!来了!船回来了!”
贾赦猛地站起身,抓起千里镜看去。
海天交界处,几个黑点渐渐变大。最先出现的,是那艘深蓝色的“安澜号”,船帆鼓满了风,破浪而来。后面跟着三艘稍小的船,都是按改良图纸造的,船身漆着不同的颜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码头上瞬间沸腾了。船工们欢呼着,商贩们挤上前,都想看看这趟南洋之行,带回了什么宝贝。
船队缓缓靠岸。郑老大第一个跳下船,他晒得黝黑,可精神极好,眼睛亮得像星星。
“贾老爷!”他大步走过来,声音洪亮,“幸不辱命!”
贾赦激动地迎上去:“辛苦了!这一路可顺利?”
“顺利!太顺利了!”郑老大笑道,“多亏了您后来送来的那份图纸,路上遇到两次大风浪,船晃都没怎么晃!那些南洋的商人,看见咱们的船,眼睛都直了!”
他边说边引着贾赦上船。船舱里堆满了货物:一箱箱的香料——丁香、豆蔻、肉桂,香气扑鼻;一袋袋的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在昏暗的船舱里闪着光;还有象牙、犀角、珊瑚……都是中原罕见的珍宝。
“这些货,”郑老大压低声音,“在那边换咱们的丝绸瓷器,翻了十五倍的利!”
十五倍。
贾赦呼吸一滞。他投进去五万两,十五倍……就是七十五万两!
“除了这些,”郑老大又打开一个箱子,里头是些奇形怪状的植物,“这是南洋那边的种子,有稻种、果种,还有些药材。您说过,要带些有用的东西回来,我就都收了些。”
贾赦看着那些种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想起邢悦的话:“海贸不能只图利,也要带回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郑老大,你做得很好。”他拍拍郑老大的肩,“这趟的辛苦,不会白费。所有船工,赏银翻倍!”
码头上响起一片欢呼。
七月初一,贾赦进宫献礼。
他带了三分之一的收益——整整二十五万两白银,还有一箱最上等的宝石、香料,献给了内库。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了他。
“贾恩侯,”皇帝看着礼单,脸上带着笑意,“你这趟海贸,做得不错。朕听说,你造的新船,比寻常海船坚固许多?”
贾赦跪在地上,恭敬道:“回皇上,是托了北静王爷的福,请了最好的工匠,用了最好的木料。船确实坚固些,这次遇到风浪,也平安度过了。”
“嗯。”皇帝点点头,“北静王跟朕提过。他说你为人实在,办事可靠。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这二十五万两,解了内库的燃眉之急。朕不能白要你的,这样吧——赐你‘皇商’资格,往后宫里的一应采买,你都有资格承办。另外,海贸的关税,给你减三成。”
贾赦激动得浑身发抖,重重磕头:“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商资格,减三成关税……这趟海贸,不但赚了钱,还得了圣心!
从宫里出来,贾赦脚步都有些飘。他直接去了北静王府,将皇上赏赐的事说了。
北静王笑道:“本王早说了,皇上圣明,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往后这海贸,可以放手去做了。”
贾赦躬身道:“都是托王爷的福。”
“互相成全。”北静王摆摆手,“对了,下次出海,可以多带些瓷器、茶叶。南洋那边,最喜欢这两样。”
“是。”
从王府出来,贾赦才回了荣国府。
消息早已传回府里。贾母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说了三个“好”字。贾政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拍着贾赦的肩道:“大哥确有远见。”
只有西院那边,气氛诡异。
王夫人坐在屋里,看着窗外,脸色阴沉。
皇商资格……减三成关税……七十五万两的收益……
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若是当初不分家,若是那些产业还是公中的,这些荣耀,这些钱财,就都有西院的一份。
可如今,全成了东院的。
她想起那日质问邢悦时,邢悦淡然的样子。想起邢悦说“东院修葺,用的自己嫁妆”时,那嘲讽的语气。
原来……原来人家早有准备。
原来……小丑是她自己。
“姑母,”王熙凤在一旁轻声劝道,“事已至此,您别多想了。东院得了皇商资格,对咱们也不是坏事。往后宫里采买,说不定还能沾些光……”
“沾光?”王夫人冷笑,“人家如今翅膀硬了,还会让咱们沾光?”
她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越走心越乱。
七十五万两……东院有了这笔钱,往后就更不用看西院的脸色了。那些产业,那些荣耀,都跟西院无关了。
“凤丫头,”她停下脚步,看着王熙凤,“你说……咱们现在去跟东院缓和关系,还来得及吗?”
王熙凤一愣,随即明白了姑母的意思。
这是……低头服软了。
“姑母,”她斟酌着词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来不及的?只是……得找个合适的时机。”
王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窗外,夕阳西下,将荣国府的亭台楼阁染成了金色。
东院里欢声笑语,西院里愁云惨淡。
这一场省亲,一场海贸,像分水岭,将这个家彻底分成了两半。
一半蒸蒸日上,一半日薄西山。
而这,还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