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并未乖乖地留在采珠岛，他早在一位前往搜寻鲛人宫的黑甲卫士身上留下一道微小的真气，便是被察觉，也会被当作武人真气运转散发的自然波动。
但凭借这个小手段，李秋月便能前往追踪他们的去向，李秋月找了个进采珠岛深山打猎的借口，便趁势离开。
这一次他并未乘坐自己的小船，而是径直沉入大海中，他来到海床上，早换回了自己的一身衣物，那身盔甲被他藏在海底。
即便海面上的天气灰蒙蒙的，还飘着大雪，但海底却有些明亮，这是李秋月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深入看到大海的模样。
他是个大山里的孩子，从来只在小说话本上看见惊涛骇浪或是碧空如洗，但现在他真切地见识了大海的表面。海底的水波看似比海面上平静，但自有一番暗流。
不过李秋月早就在划了一天的船之后适应了如何应对这些波浪，此刻只是短暂适应，便已经能在水中自如行动，他真气运使，身形如鱼一般划开海水，快速往临海王一行人的方向而去。
在海中行进，好似有无穷阻拦，但李秋月何许人也，他以剑气阻挡在身前，锋锐剑气划破水波，他的真气又在身体两侧好似船浆一般不断划动，整个人速度甚至比海中游鱼还要快上几分。
只是随着李秋月越往大海深处走，四周的压力也随之增大，阳海浅海的绚烂多彩逐渐褪色，深重的黑蓝色开始成为四周一切的主基调，脚下不再是珊瑚礁或是礁石，变成了细软的海沙。
李秋月努力适应着这一切，多亏了他的双流并行的法子以及他现在完全以真气融合了周身所有重要器官，他才能在水下长久闭气，也能承受更多压力。
当然，这一切都少不了仙武经对于肉体的持续性增强和改造，这让李秋月的身体逐渐脱离人这个层次，开始不那么依赖呼吸和进食。
以李秋月的估算，他闭气一次，至少能在阳海接近黑渊的深海交界地自由来回三日，再久便要损伤脏器。
李秋月好似化身鲛人，在海中自由来去，他花了一半个时辰来到沉怜民等人停留的地方，他远远看去，几道粗大的铁锁链从几艘船上垂直而下，固定在海床上。
而在海中，多了十数道真气波动，那真气十分奇怪，好似夹杂了海洋的咸腥，李秋月知道，那些吞服碧海丹的人已经深入大海开始搜寻鲛人宫了。
李秋月不做停留，凭借惊人的感知，他贴着海床行走，在水下灵巧穿行，避开所有其他搜寻的人，往封逍遥曾说过的，鲛人宫的方位而去。
封逍遥曾言，鲛人宫的所在之处，虽然临近黑渊，但光亮如阳海浅海一般，且周遭生机勃勃，乃是一片巨大的珊瑚礁，瑰丽多彩，其中海鱼种类多样又数量众多。
但在鲛人宫所在范围之外，是一片几乎全黑的局域，这一圈局域内没有生灵踪迹，且水中压力堪比黑渊深处，能将铁桶瞬间挤扁。
故此李秋月便往水压不正常变强的局域全力探索，很快，他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这里的海水颜色明显更深，且越往深处走，便越有加深的趋势。
这里的水压也不同寻常，比同一水平在线，不远处的一处海底更大，李秋月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更加谨慎，他全力运转真气，在周身形成牢牢的防护，仙武经全力运转起来，往更深处游去。
深沉的黑暗席卷而来，李秋月明显觉察到了不对，这里的黑暗并非是简单的水深，天光无法抵达带来的黑暗，而是一种好似被染上的黑。
这是鲛人族的手段！
李秋月猜测，这可能是鲛人一族保护自己族地的所做的防护手段，只是鲛人灭族已久，再强的防护，缺了定时的维护，也会出现漏洞逐渐衰败下来。
若是在道源仙人的时代，只怕没有鲛人族的许可，任谁也无法强攻入鲛人宫，但现在，这些用来加护鲛人宫的一切防护，都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之间失去了绝大部分效用，这才能被人找到。
李秋月贴着海床前进，他看到了不少奇形怪状的生物骨骸，想必是以前鲛人族放在这片局域的防护之一，其中不乏比战船还巨大好几倍的巨大骸骨。
“若是不亲自下海，亲眼来看，光是从书上看，便是再空想，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到底长什么样？”
虽然此行李秋月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但真正看到那些或许曾经生活在远古时代的海底异兽的骨骸，他还是觉得自己终究欠缺眼界，见识太少。
“若是此行还能逃得性命，北雪郡万里冰封的北海，碧波白沙的南海，乃至天下中心云安，关外无垠草原，我都要亲自己去看一看！”
怀抱着对广阔天下的向往，李秋月咬牙挺着身上越来越重的压力，那压力从四面八方，周身的每一处方位同时向他挤压。
李秋月好似背负沉重的山岳前行，又好似被严丝合缝地压在巨岳中心，他只能紧咬牙关，强行撑过这越来越沉重的水压。
哪怕时刻不停地以真气加护自身，李秋月浑身都疼痛起来，他的骨头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牙齿紧咬到渗出血丝，散逸在海水中。
“压力越来越大了，若是还不能抵达鲛人宫的范围，我恐怕要先死在海里！”
李秋月内心苦笑起来，他已经全力运转自己的真气，按照压力这般增长的强度，若是再有半个时辰，还没到鲛人宫，他只有吞服困兽丹强行冲关。
但李秋月万万没有料到，他再往前一里左右的距离，压力却不讲道理地暴增，李秋月没有防备，被重压压得口吐鲜血。
“再这样下去，我只会死在这里，不如拼一次！”
李秋月眼神发狠，不再满足于这般缓慢的前行，春溪剑上流淌出浓厚的剑气，将他包裹在内，化作一柄人形利剑，他速度暴增，破开水波，以剑气分割压在身上的无形重压。
这样一来，李秋月的速度是上升了，身上的压力也浑然一轻，但这般高强度输出剑气，哪怕是他早已成熟的双流并行的真气运行套路也难以维持住这般真气消耗。
以李秋月的估算，若是维持这般剑气输出真气消耗，他恐怕只能坚持四个时辰，而这还是考虑在水压不会再度暴增的情况下，若是水压再度不讲道理地暴增，他也坚持不了多久。
李秋月充沛的气海开始飞速消耗，也就是他经脉坚韧得不讲道理，不然任谁来也难以维持这般强度的真气运行。
在昏黑一片的深海，李秋月强行维持着剑气输出，他内心渐渐涌出绝望，先前的所有雄心壮志，如何与大宗师正面搏命，这一切，都化作了最不甘的苦楚，弥散在他心中。
他能接受为了挫败祭仙道这般邪道的阴谋而轰轰烈烈地战死，能接受不带着仙海珠彻底沉入黑渊永远再无得见天日的时候，但不能接受在还没见到仙海珠，还未曾动手，便死在海里。
李秋月开始疯狂压榨自己的真气，速度再度攀升，剑气缭绕，好似一颗坠入深海的星辰，他孤注一掷，要尽快穿过这段令人绝望的黑暗地带。
他原本能支持四个时辰的真气，在短短半个时辰里就疯狂消耗到要见底，李秋月已经卷动舌头，等真气耗光的时候，便吞下困兽丹，先冲进鲛人宫取走仙海珠！
“砰！”
好似暖玉碎地，又象是游鱼出水，那是一种脱力桎梏的自由畅快，又是一种久远重压之下的解脱，光明来得突然，重压走得利落。
李秋月狠狠撞在一幢低矮的，奇形怪状的房屋上，剑气锋锐，将这处石屋切割得支离破碎，烟尘冲天而起。
李秋月那在重压深海下压抑了几个时辰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处奇怪的所在，是一个庞大的海下空洞，没有海水没有重压，有足以呼吸的新鲜空气。
无形的屏障将海水隔绝在外，头顶是流动的，墨蓝色的海水，海水之下不远，一颗足够巨大的光球散发光亮，照亮整个空间。
在光球之下的大地上，这个呈半球形空间的圆形地面，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绚烂的珊瑚，当真惊奇，而在这些高大的珊瑚之中，分布着近似洞窟的石屋。
而在这个空间的正中心，是一处华美异常的建筑群，地上流淌着淡水河流，将这块巨大的圆形空间分割出好几个局域，这些不大不小的河流，水源全部从那中心建筑群里流淌出来。
“鲛人宫！真正是鲛人宫！”
哪怕此刻气喘吁吁，浑身疼痛，李秋月依旧不顾自己的虚弱，强行起身，环视四方，这奇特的地方，除了鲛人宫，再无别处。
一尾海鱼游过李秋月面前，那一条鱼好似在海中游动，如此自然灵动，李秋月感知一扫，这条鱼是真切活着的。
仙海珠竟然有如此威能，真能创造出一个人鱼共生的环境！
李秋月骇然于仙海珠的强大。
但此时此刻，他无心分辨这些，尽快恢复状态才是正道，李秋月来到中心建筑外一处石屋内，这里有两个鲛人的尸首，一男一女，都是上半身人下半身鱼的造型，只是看上去下半身鱼的品种各有不同。
身上都不着寸缕，面容俊朗娇美。
这一路行来，李秋月已经看惯了这些遍地都是却又保持鲜活的鲛人尸体，起初他还心生悲泯，想要安葬这些鲛人，但他自己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只能将这些悲泯放在心中。
李秋月用所剩无几的真气将这两具鲛人的尸首整齐地紧紧安放在一起，并未直接触碰，随后，他盘腿坐下，开始调息，全力恢复自己的伤势和真气储备。
李秋月不确定沉怜民手下那些人什么时候会找到鲛人宫，但绝不是这两天，他还有很多时间，在恢复完全之后，他要尝试能不能先取走仙海珠。
时间在李秋月冥想之中快速流逝，这片海中仙境里，很难判断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他再度睁开双眼之时，丰盈的真气流淌在全身各处，双流并行全力运转。
他神采奕奕，与勉强冲进来鲛人宫时的狼狈相去甚远。
李秋月对石屋内的两个鲛人弯腰，他现在还不过十七八岁，正是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最心软，最能产生共情的年纪。
面对鲛人宫里这些死去的鲛人族，即便不是一个种族，他难免产生悲泯的情绪。
尤其是，这些鲛人还是在知道自己死亡的结局之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明知死亡在迫近，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衰弱中走向死亡。
这是最残酷的刑罚！
李秋月心中第一次对所谓的“天上仙”起了厌恶，同时他也产生好奇，龙族和鲛人族到底做了什么，会招致这般惩罚。
李秋月现在已经靠近了鲛人宫的内核局域，或者说，是真正的鲛人王庭，这里的建筑风格与盛朝的风格非常不同。
繁多的巨大洁白的石柱支撑起一座宏伟的长方形神殿，洁白的轻纱飘扬在石柱之间，洁白宽大的石板切割整齐，铺就了光可鉴人的地板；巨大的珊瑚树环绕在神殿周围，在神殿前后都有巨大的雕塑。
令李秋月没想到的是，鲛人族王庭居然竖立了一个巨大的人形雕塑，那是一个健硕魁悟的男子，身上不着寸缕，肌肉虽然发达，却不粗犷，反而有些奇异的美感，这个雕塑怀抱一根长长的黄金三头鱼叉，头顶王冠。
这顶王冠以黄金为底，镶崁巨大的珍珠宝石，造型好似片片叶子连成的，不封闭的圆；在光球的照耀下，闪铄着惊人的光泽。
“这是何方的神仙？我竟然从未见过，哪怕是在不测峰的记载内，也断然没有这样造型的。”
李秋月看出了这可能是鲛人一族供奉的神明，却从未见过，想来这便是天上神仙降下神罚的原因？
也许是信仰不纯的问题。
李秋月在话本里见过很多类似于“争夺信仰”的奇思妙想的故事，虽然都是信口胡诌，但很敢想也很敢写，万山郡山高皇帝远，故此有很多“禁书”流传，李秋月也看过不少。
“既然如此，我便去取下仙海珠！”
李秋月身形一动，剑气自然复盖全身，他轻轻跃起，凌空虚踏几步，便已经穿过宽广的神殿前广场，来到神殿的白玉台阶前。
前方的入口处没有门，顺着光亮看去，神殿内空间很大，其中中心，有一个挺拔高大的雕像，与广场上的雕塑一模一样，只是更加高大，且换了个手持三叉戟的姿势。
在神殿雕像头上的王冠上，有一颗碧蓝色的通透珠子，散发出莹莹光华，内中光彩流动，好似无穷的汪洋大海都在其中涌动。
仙海珠！
李秋月认出了这颗珠子，他想，只要是个长眼睛的人，都不会认错，仙海珠内磅礴的力量远远波荡开来，叫人心中惊颤。
但李秋月并没有贸然进入，他站在台阶上神殿入口前，没有动作，反而打量起这个气派宽阔的神殿，神殿内外的墙壁上都有浮雕和绘画，都是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其中有鲛人和龙的身影。
李秋月的直觉告诉他，若是贸然踏前一步，便有他意想不到的大危机发生。
一道真气蔓延而出，凝结作一个小球，往神殿里探去，李秋月完全切断了自己与这个真气小球的联系，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真气小球进入大殿，仙海珠似是有所感召，在李秋月惊讶的目光中，亮起一道碧蓝色的神光，霎时间，神殿内卷起一阵阴风，死气和怨气凝结浩瀚阴气从神殿的每一寸地板砖的缝隙里渗出，浓稠得好象是水，眨眼之间，便已经将神殿的地板淹没。
令人灵魂都为之刺痛的尖叫和哀嚎传荡出来，声音驳杂，好似千万人临死前的痛苦哭嚎。
“我等的神明，到底去了何方！”
“为何，为何要我族承受这般痛苦？我的儿啊！你，不要惧怕，爹这便来陪你！”
“天上仙人，为何如此残忍，我诅咒你们！”
李秋月抽身暴退，那些尖叫和哀嚎之中，传来一声哀叹：
“鲛人已经是我族退让的结果，为何，为何胜者还是不肯放过已经圈禁起来的我们？族群亡于我这一代，纵死又如何？哪怕铸造海神之心，海神大人的权柄早就被打碎，再也无法聚拢，庇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