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乌拉特草原之上,唯有银河如一条碎钻铺就的巨川,横贯天际,无声地凝视着这片古老土地的悲欢。沈清言(苏鹿)躺在毡房的毯子上,耳畔是阿爸苏和沉重而压抑的鼾声,以及阿妈其其格偶尔在梦中惊悸的呓语。白日的发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里。
巴图与偷猎车队,废弃的边防哨所,帆布下惊鸿一瞥的带血皮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明确而危险的巢穴。道尔吉爷爷和哈斯大叔等几户牧民的暗中串联,如同在沉寂的煤堆里埋下了几颗火种,但能否燃成燎原之势,还未可知。
她需要一阵风,一场雨,一个能将火种点燃、让罪恶无所遁形的契机。
机会,在第二天傍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天空毫无预兆地堆起了铅灰色的浓云,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草原的风变得急促而潮湿,带着一股土腥气。一场夏季常见的雷暴雨即将来临。
其其格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色,忙着加固毡房的绳索,收拾晾晒的奶制品。苏和则站在门口,望着北山谷的方向,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种天气,是偷猎者最喜欢的掩护。风雨声会掩盖引擎和枪声,雨水会冲刷掉大部分痕迹。
“阿爸,”沈清言走到苏和身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渐起的风声,“他们今晚可能会动手。”
苏和身体一震,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锐利:“你怎么知道?”
“天气。”沈清言言简意赅,“而且,巴图下午骑着摩托车往北边去了,很急。”这是她白天放羊时留意到的。
苏和沉默地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和远处天际那不断闪烁的、如同鬼魅眨眼的电光,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他转身走进毡房,片刻后出来,手里拿着那把老猎枪,还有沈清言藏起来的望远镜和卫星电话。
“我去看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畜生在这种天气里继续屠戮,更不能让巴特尔的悲剧重演。
“阿爸,我和你一起去。”沈清言上前一步,眼神坚定。
“不行!”苏和低吼,额角青筋暴露,“太危险!”
“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而且,”沈清言举起手中的卫星电话,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微弱的蓝光,“这个,我会用。万一……万一有什么,能留下点东西。”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苏和看着女儿那双在暮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少女的恐惧,只有一种让他这个老猎人都感到心惊的冷静与果决。他想起女儿近日来的变化,想起她那些精准的判断和计划……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他没有再多说,将猎枪背好,又递给沈清言一把小巧而锋利的蒙古匕首防身。其其格追出来,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苏和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只能含着泪,看着丈夫和女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与呼啸的风中。
苏和没有骑马,马蹄声在雨前寂静的草原上太过醒目。两人借着草丛和地形的掩护,徒步朝着北山谷的方向疾行。风越来越大,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草浪伏倒,发出海潮般的轰鸣。雷声越来越近,闪电不时撕裂天幕,将草原瞬间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沈清言紧跟在后,身体轻盈,步伐稳健。她一边留意着脚下的路,一边不断调整着呼吸,将苏鹿这具身体的潜能发挥到极致。手中的卫星电话被她紧紧握着,摄像头处于待命状态。
越靠近北山谷,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越发浓郁,即使在大风的吹拂下也难以完全散尽。沿途,他们看到了更多新鲜的车辆辙印,以及一些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接近山谷入口时,苏和打了个手势,两人匍匐下来,借助一块巨大的风蚀岩石隐藏身形。苏和举起望远镜,朝着山谷内废弃哨所的方向望去。
风雨交加,视线严重受阻。但在一次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望远镜的视野里清晰地捕捉到了几点微弱的光亮!不是牧民帐篷的温暖灯火,而是某种……手电筒或车灯在建筑物窗口后晃动的、冰冷的光斑!
“有光!”苏和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愤怒,“他们果然在里面!”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山谷深处,隐约传来了几声被风雨声扭曲、但依旧能分辨出的——短促而清脆的枪响!砰!砰!
是步枪的声音!不是猎枪!
苏和的身体猛地僵住,望远镜差点脱手。沈清言的心也沉了下去。他们来晚了一步?还是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紧接着,一阵暴躁的引擎轰鸣声从哨所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躲好!”苏和低喝一声,将沈清言往岩石更深的阴影里推去,自己则握紧了猎枪,眼神死死盯着山谷出口。
一道雪亮的车灯如同利剑,刺破雨幕,从山谷里冲出!是昨天见过的那辆坐着巴图的越野吉普车!它开得飞快,像是逃命一般,泥浆四溅。
在车辆掠过他们藏身岩石前方的刹那,借着车灯的光芒和又一次撕裂夜空的闪电,沈清言看到了令她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吉普车没有完全关紧的后车厢里,帆布被颠簸震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堆叠的东西!那不是皮毛,而是……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色衣服、浑身瘫软、生死不明的人!在那人身旁,赫然是几只被随意丢弃的、角部特征明显的白唇鹿头颅,鹿眼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暴雨倾泻的天空!
是遇害的保护者?还是……分赃不均的内讧?
没等他们细想,第二辆、第三辆吉普车也相继咆哮着冲出了山谷,朝着不同的方向疯狂逃窜,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山谷入口处,暂时恢复了只有风雨声的死寂。
苏和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山谷里冲:“去看看!”
“阿爸!等等!”沈清言一把拉住他,心脏狂跳,“可能有埋伏!或者……还没走干净!”
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举起卫星电话。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她本能地将摄像头对准了车辆,不知道这老旧的设备,在如此恶劣的光线下,是否记录下了任何有用的画面。
她快速检查着电话。屏幕上,存储标志在闪烁!有一段极短的、晃动剧烈的视频!她立刻点开。
画质果然惨不忍睹,充满了噪点,光线忽明忽暗。但依旧可以模糊地辨认出越野吉普车的轮廓,以及车厢里那个瘫软的人形,和旁边白唇鹿头颅那惨白的骨角!甚至,在某一帧画面里,捕捉到了副驾驶位置上,巴图那张因惊恐或愤怒而扭曲的侧脸!
证据!虽然粗糙,但这是铁证!
“阿爸!你看!”沈清言将屏幕凑到苏和眼前。
苏和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芒,看清了屏幕上的内容,他瞳孔骤缩,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握着猎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愤怒、悲痛、还有一丝……终于抓住敌人尾巴的狠厉,在他脸上交织。
“走!”他不再犹豫,拉起沈清言,不再隐蔽,朝着山谷内的哨所快步冲去。
雨下得更大了,如同瓢泼。两人浑身湿透,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栋在风雨中若隐若现的、如同魔鬼巢穴般的废弃哨所。
哨所的门大开着,像是被仓皇逃离的人撞开。里面一片狼藉,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一种动物特有的膻腥气。手电光柱扫过,可以看到地上散落着空酒瓶、烟头、一些染血的布条和绳索,角落里甚至还有几枚闪亮的步枪弹壳。
在哨所最里面的一个房间,他们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一个穿着旧蒙古袍的男人倒在血泊中,胸口有几个明显的弹孔,鲜血还在缓缓流出,将身下的地面染成一片暗红。他的眼睛圆睁着,望着天花板,脸上凝固着愤怒与不甘。
不是巴特尔。是另一个也曾公开反对过偷猎的牧民,名叫 朝鲁!一个像石头一样沉默而固执的汉子。
苏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踉跄着扑过去,探了探朝鲁的鼻息,早已冰凉。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泪混着雨水纵横而下。
沈清言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冰冷刺骨。她看着朝鲁叔叔未瞑目的双眼,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胸腔里属于苏鹿的那部分意识在剧烈地颤抖、哭泣,而属于沈清言的修正者核心,则冰冷地计算着,记录着。
她举起卫星电话,强忍着不适,将现场的惨状——朝鲁的遗体,散落的弹壳,那些象征着贪婪与杀戮的白唇鹿头颅(有些是新鲜的,有些已经风干)——尽可能地拍摄下来。镜头晃动,呼吸急促,但每一个画面,都是控诉。
风雨声掩盖了一切。罪恶在此发生,证据在此留存。
苏和猛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眼神里只剩下狼一般的凶狠:“走!回去!找道尔吉!找哈斯!找所有人!老子要扒了他们的皮!”
沈清言收起电话,最后看了一眼朝鲁叔叔和这充满血腥的巢穴,转身跟上阿爸的脚步。
两人冲出哨所,重新投入狂暴的雨夜。来时是潜伏的猎手,归去是携带着血与火的复仇者。
卫星电话那小小的存储卡里,承载的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点燃这片草原反抗烈焰的、最滚烫的火种。
雨,还在下。但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