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玉泉仙亭。
萧愁独坐亭中，自斟自饮着清冽的百花仙酿，目光却有些飘忽。
这座仙亭是他和季云裳之前经常约酒的地方。
算下来，他自下界历劫归来、在无情宫寒玉床上苏醒，至今已有五六日了。
上界一日，下界一年。
如此算来，下界的季云裳，距离那场生离死别般的告别，已然独自度过了五六个春秋。
思及季云裳，他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复杂难明的涟漪。
虽然通过系统的记录，他以旁观者的视角，清淅地“看”完了自己与她在下界经历的一切——从初识、同行、相伴到最后的抉别。
但“看”终究是隔了一层，如同阅读一本关于他人的传记，知道情节，却难以真正感同身受那份刻骨铭心的情感流动。
他可以理性地分析并笃定，下界那个“萧愁”，在长达二十馀年的朝夕相处中，定然也应该是对季云裳抱有感情的。
可如今回归本体，他仔细审视内心，发现自己对季云裳的感觉，似乎还是停留在下界之前——那个偶尔会找他喝酒、性格跳脱有趣的“百花仙子”，算是谈得来的酒友，或可称为一般朋友。
要将那份旁观所见的下界“情感”融入己身，他一时还难以做到。
所以，待她历劫圆满，返回上界之时，自己该如何面对？
萧愁轻抿一口仙酿，暗自思忖。
直接接受？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情感上尚未完全衔接，单是与系统那“还清所有情绪值之前，不得接受任何女子感情”的约定，就如一道枷锁，让他无法轻易跨出那一步。
看来——
他放下酒杯，心中有了决断。
届时，也只能暂且以‘无情大道’为借口，先将此事拖延下去再说了。
……
与此同时，凌霄宝殿之上，仙气缭绕，众仙肃立。
冥夜公主身姿娉亭地立于大殿中央，面对高坐于上首、周身笼罩在朦胧仙光中的大仙尊，她盈盈一拜，动作优雅从容。然而，未等大仙尊开口宣示召她前来的用意，她便抬起那双深邃的紫眸，唇角含笑，声音清脆地抢先说道：
“冥夜，拜谢大仙尊赐婚之恩！”
“不敢瞒大仙尊，之前在看到落尘仙尊的画象之时，冥夜已经为之一见钟情，此番不顾一切上来，只求这段姻缘圆满。只要能达成冥夜夙愿，以后整个魔族，皆愿意以上界以大仙尊马首是瞻。”
她一字一句，吐词清淅，说的万分真诚。
同时眼中波光盈盈，一副资深恋爱脑的样子。
但正是这样，却让整个凌霄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尴尬。
落尘仙尊萧愁早已明确拒婚的消息，在这大殿之上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众仙面面相觑，不少人的目光都悄悄瞥向宝座之上的大仙尊。
大仙尊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张了张嘴，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关于“商议”的说辞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万万没想到，就连他都颇为欣赏的，堂堂魔族背后真正的主人，此刻竟然是一副这样的模样。
脑子里想好的言语交锋顿时变得毫无意义。
他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一时分不清对方话里是真是假。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现在就是一副陷入爱河的小姑娘样子，他堂堂上界之主，面对这样一个恋爱脑少女，即便脸皮再厚，若要开口去诓骗，也觉得实在有失身份。
可若是当场否认，又等于自打耳光，承认自己之前的谋划落空，更是颜面扫地。
他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下不来台，只得拼命用眼神向侍立两旁的几位心腹仙官示意。
站在仙班前列的一位白发童颜、面容慈和的仙官，接收到大仙尊那近乎求救的眼神，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若是萧愁在此，定能一眼认出，此仙官的眉眼轮廓，与他那弟子顾灵曦的好友银心仙子，竟有五六分相似。
他正是银心仙子的兄长，掌管仙界礼制的仙官——金心。
金心仙官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先是对大仙尊躬敬一礼，然后转向冥夜，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开始打起了官腔：
“冥夜公主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关于此番……嗯，联姻之事，大仙尊与诸位仙君皆十分重视。然则，仙凡联姻，乃至上界与魔族和睦之大事，关乎两界气运交融，涉及天道伦常之序，不可不慎之又慎。落尘仙尊那边嘛……仙尊他潜心大道，性情高洁，对此事自有其考量。大仙尊之意，乃是希望双方能……呃，加深了解，从长计议，待时机更为成熟，水到渠成，方为美事一桩。”
他这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滴水不漏。
既没有否认“赐婚”这个说法，给足了大仙尊和冥夜面子，又巧妙地将“成婚”偷换成了“加深了解”、“从长计议”，还把萧愁的拒绝美化成了“潜心大道”、“自有考量”。
总而言之，内核意思就是：上界好象赐婚了，但又没完全赐；落尘仙尊好象同意了，但又没完全同意。
一切都处于一种“薛定谔的婚约”状态。
然而，冥夜显然并未被这番含糊其辞的官腔糊弄过去。
她那双清澈的紫眸眨了眨，依旧是一副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模样，追问道：“金心仙官的意思，冥夜有些听不明白呢。那大仙尊的赐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她微微歪头，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委屈，“莫非……大仙尊只是随口一说，准备让冥夜空欢喜一场吗？”
说着，她眼中竟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副泫然欲泣、我见尤怜的模样。
这楚楚可怜的神态，就连素来沉稳、见惯场面的金心仙官，心头都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仿佛自己正在联手欺负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他下意识地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宝座之上的大仙尊，却见大仙尊早已将脸转向一旁，目不斜视地盯着殿柱上的蟠龙雕刻，研究得无比仔细，坚决不肯与他对视。
金心仙官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圆这个他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的谎：
“公主殿下言重了！大仙尊金口玉言，赐婚之事自然……自然作数！只是……只是落尘仙尊在仙界地位超然，性情……嗯……颇为独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容我等再……再与他分说分说，做做工作。还请公主殿下稍安勿躁，耐心等待些时日。”
冥夜见好就收，眼中的水汽瞬间消失无踪，脸上重新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乖巧地应道：“好吧，既然金心仙官都这么说了，那冥夜就安心在仙界住下，静候大仙尊的好消息了。”
大仙尊如蒙大赦，连忙挥手吩咐侍立的仙娥：“快，带冥夜公主去瑶光偏殿休息，务必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待冥夜的身影袅袅婷婷地随着仙娥消失在凌霄殿外，大仙尊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苦恼与凝重。
这位公主，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天真简单。她的心思之敏锐，演技之精湛，应对之从容，远超他们之前的预估。
“我们是不是……都小看了这位魔族公主了。”
当然，也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仙官，一边吃瓜，一边心中暗爽。
以这位公主的做派，这起赐婚当中的另外一个主角——那位落尘仙尊，恐怕，要有大麻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