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记得换一件与平时不一样的衣服。”萧愁忽然又叫住她，走上前几步，伸手轻轻理了理她有些微乱的鬓发，动作自然而轻柔。
随即，他将一支样式简单的发钗，轻轻地簪在她的发间，“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买的，现在刚好合适。”
“我……”季云裳看着近在咫尺的萧愁，看着他眼中自己清淅的倒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酸涨涨的情绪，堵在喉咙口，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下一刻，萧愁已经后退一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转向那片灯火通明、充满欢笑声的人群方向，轻轻一推：“快去吧。”
……
季云裳回到帐篷，换下常年穿着的便于行动的劲装，穿上了一身精心准备的、更为柔美的浅碧色裙装，又将那支发钗仔细戴好。
当她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沿途即便是那些早已见惯她容貌的凌山军修士，一个个都看得目定口呆，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
一些尚且年轻的修士更是红着脸低下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读。
季云裳刚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了正抱着酒坛、喝得满脸通红的副将李大牙。
“李副将，”季云裳上前，轻声问道，“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温……”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醉眼朦胧的李大牙打断。李大牙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嘿嘿笑道：“季姑娘这一身打扮……真是……嘿嘿，难道说……”
他打了个酒嗝，一副“我懂”的样子，用力拍了拍胸口：“也是！这十年来，大家伙儿心里可都清楚，也都在默默祝福你们呢！刚才……嗝……我刚才好象看到萧愁那小子一个人从北边的营门出去了，你快追过去吧，准没错！”
“不是，我是想……”季云裳想解释自己是找温安亭，为什么李大牙会提到萧愁？
她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但看着李大牙醉醺醺的样子，也懒得再多说，算了，一个醉鬼而已。
她继续往人群密集处走去，没多远又碰到了副将王兴宝。
“王副将，你有没有……”
王兴宝闻声转头，看到盛装而来的季云裳，先是愣了一瞬，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哈哈笑道：“哎呀！萧愁那小子真是好福气啊！不过你们俩确实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不过我可没看见他在哪儿，你再找找看，肯定就在附近！”
说罢，王兴宝也笑着走开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都认为我是在找萧愁？
季云裳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压下心中那股越来越明显的不自在和烦躁，耐着性子继续往前查找。
然后，她的神识定格在了不远处——她看到了温安亭。
以及，温安亭身旁，正与他含笑交谈的叶凌山。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
……
难道他们……？
季云裳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声音大得仿佛要震碎耳膜。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攫住了她，但在这复杂的情绪深处，似乎又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闻的……轻松？
然而，此刻她已经无暇去分辨自己这混乱的心绪了。
她象是上了发条的木偶，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一步步走上前，鼓足此生最大的勇气，对温安亭说道：“温、温安亭，可以……可以跟我来一趟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温安亭闻声转过头，看到季云裳这身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精致裙装，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他下意识地转头，与身旁的叶凌山交换了一个眼神。
叶凌山目光在季云裳身上停留一瞬，又看了看眼神奇怪的温安亭，唇角泛起一个了然而温和的微笑，轻轻推了温安亭一下，开口道：“安亭，既然季姑娘这个时候特意来找你，想必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你就快去一趟吧。”
温安亭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点了点头：“……好。”
随后，他便在季云裳的带领下，沉默地跟随着，朝着最初萧愁指定的那个僻静山涯平台走去。
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欢庆声在夜色中回荡。
直到踏上那处可以俯瞰部分营地点点灯火的山涯平台，季云裳依旧背对着温安亭，沉默地站着。
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丝，气氛凝滞得让人心慌。
最终还是温安亭轻轻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平静：“季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了吗？”
季云裳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转身面对他。
她望着远处被天军光芒隐约照亮的夜空，声音幽幽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温安亭，可以……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不等温安亭回应，季云裳便自顾自地开始讲述起来。
远处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军营，而这片宁静的山涯上，只有她的声音，如同清冷的月光，缓缓流淌。
“很多很多年前，上界有一位仙子，奉命下凡历劫。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她降生在中州最顶尖的世家，周遭有好友暗中护持，前程一片光明……可那样的日子，实在无聊透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然后，她遇到了一个名叫温安亭的男子，是族中的供奉之子。这让她无聊的生活，总算多了些乐趣……后来，他们一起修炼，一起飞升了。”
温安亭静静地听着。
他其实很想问，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叙述太过简略，他几乎做好了聆听一段漫长缠绵往事的准备，没想到关于“上一世”的惊心动魄或细水长流，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然而，当季云裳的语调微变，开始讲述“第二次”下界时，温安亭忽然明白了——原来对她而言，之前的故事，只是个开头。
她的声音渐渐注入了温度，不再是方才那种平铺直叙：“她小时候就爱缠着他，象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气得她母亲总骂她‘倒贴’。”
“她五岁开始修炼，发现他天赋极高，修炼速度飞快，怕被他远远甩开，就一边拼命努力，一边又故意使小性子气他，想拖慢他的进度。”
“七岁的时候，她眼睛看不见了。面对大宗门的招揽，他挡在她前面，说‘她不去，我也不去’。让两家大人，成为城中笑柄。”
“然后，为了陪她查找她所求之事，他们一起离开了家，离开了临安城。”
“吴松城那次最惊险，她以为自己死定了，还要成为三界的笑话……没想到，却被他硬生生救了回来。她明明这么羞耻的话都已经说出口了。”
“在云阳城的那三年，他们一起修炼，一起应付那些麻烦的邻居大妈……”
“还有飞梭上，第一次看到那么壮观的景象，遇到危险时，是他第一次毫不尤豫地挡在她身前，第一次拔剑，便已经让所有人都惊艳到噤声……”
“在仙灵城的五年，他们一起培育朝露花，一起在小庄园里把各种各样的灵植灵花满满当当……”
“来幽州的路上，风餐露宿，可每次她醒来，总能看见他抱着剑，安静地守在火堆旁……”
季云裳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件件，一桩桩，如数家珍。
他们一起游历荒山野岭。
他们一起在城中闲逛，品尝美食。
那些看似平凡锁碎的细节，在她的话语里，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温安亭静静地听着，看着她的侧脸。
一开始，他心中还有疑问。
为什么她能如此清淅地记得这十数年间的点点滴滴，而对那所谓的“第一次历劫”，却只有“一起修炼，一起飞升”这八个干巴巴的字眼？
但听到这里，他的心中已经壑然开朗。
因为，那第一次的经历，或许本就苍白贫瘠，所谓的深情，多半是她自己事后在脑海中不断美化、想象的产物。
而她此刻娓娓道来的这些充满烟火气的锁碎时光，才是真实发生过的、刻入骨髓的记忆。
那些漫长的陪伴，无声的守护，早已悄然织成了一张网，将她牢牢地网在了其中，只是她或许……至今未曾真正察觉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