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酒到尽兴时,一位游历四方的罗道长,突然云游至此,要来你家里讨杯酒喝。”
“那酒醉的罗道长,当场就用朱砂并着鸡血画了一道符给你,叫你贴在家中,作为镇宅辟邪之用。”
“而后的这些年来,金大哥你家里也没有啥子邪气入侵的怪事发生,久而久之,你们甚至连那道老符的事情都忘记了。”
“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了,怪就怪在小鹅仙满周岁抓周的时候,小鹅仙的身边明明放着这么多东西——波浪鼓、银镯子、绣花针、书本等等,她不去抓这些,非要去抓那张纸符。”
“这不,黄纸符抓了以后,金家从此就开始家宅不宁,先是袁静疯了,把金家闹得鸡犬不宁,而后家破人亡,最终导致金大哥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怪也怪在,当年那位罗道长在画完黄符后,他背袖出去时,说的那番话:‘天门开,引魂来,执此符纸,非人,非神,非僧人’。”
“哎!当时小鹅仙抓下此符,咯咯发笑时,金大哥你当时还一脸严肃地说,那不是啥子凶事情,那是小鹅仙的命格醒了,也许,这就是小鹅仙今生的命。”
“诶!对头。所以我卜瞎子今天,要跟你们说的,就是这个始末。”
“这是小鹅仙的命,小鹅仙出生于阴年阴月阴时,天生注定无父无母,也注定此生非人、非神、非僧人,这也是小鹅仙将来的路,唉!一切皆是因,一切皆是命啊!”
接生婆卜瞎子在说完这些话后,叹了一口气,随后佝偻着背,拄着那被磨得发亮的旧拐杖,一步一停,脚踝微颤地缓缓前行而去。
她每迈一步,都象在与岁月无声较劲,她青筋微凸的手紧攥着杖柄,布满褶皱的鞋底在地面上,拖出了浅浅的脚印,仿佛时光本身,正被她缓慢而执拗的丈量……
金鹅仙爷爷奶奶的两道身影,佝偻憔瘁,如两张被岁月压弯的弓。
奶奶的泪珠,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缓缓滑落,无声地砸进膝头那洗得发白的蓝布里,爷爷则仰着脸,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唯有眼角蜿蜒而下的泪痕,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湿透了鬓边的霜雪。
金鹅仙的嘴角,凝着未落的笑意,眼神空茫,如蒙雾的琉璃,小手里紧攥着一根狗尾巴草,草穗蔫软低垂。
她的脑袋,左右轻晃着,节奏却近乎生涩,喉间反复挤出童谣的调子:“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嘻嘻,咕噜咕噜滚下来……”
声线平直无波,像被抽走了回声的旧留声机。
当天夜里,卜瞎子让孙子扶着,颤巍巍地走到了金常在家院外,对着那扇永远半掩着的破门,深深鞠了三个躬。
没人知道卜瞎子为何而拜。
当晚,卜瞎子在家里死了,死于寿终正寝。
从此以后,杨家村的人多了一种忌讳,他们不敢再提袁静,也不敢再提金常在,更不敢再说金鹅仙疯了之类的话。
甚至连“疯”这个字,都畏惧得不敢再随意说起。
而村民们,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字来替换,就用“打标枪”这三个字,来代替“疯”字。
“打标枪”的意思,原指拉肚子、肚子疼,是对腹泻现象的俗称,形容闹肚子憋不住后,排泄物成喷射状的水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
朱鸭见跟杨正华爷孙俩,再加之杨树林的奶奶杨王氏,四人在摆了一整晚的龙门阵之后,朱鸭见算是明白了,为啥子杨正华爷孙俩,看见朱鸭见在绿叶潭被金色鲶鱼追赶,最后,连人带鱼都被杨正华爷孙俩给打捞上岸了。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杨树林在提起,村里有一个叫金鹅仙的小女孩会打标枪后,杨正华突然神色大变,甚至还要对杨树林出手教训。
朱鸭见走到杨正华家的青砖院中,檐角垂着将坠未坠的雨丝,象一根根绷紧的琴弦,他望向无际的天空,陷入了复杂的沉思之中。
天地阴阳交汇、天生自带煞气、一位姓罗的云游道长给金老赐符、金鹅仙注定无父无母、金鹅仙天生注定非人非神非僧人……
朱鸭见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就是那个夜游地府梦。
梦里,他的精血被酆都大帝一分为二后,在地府里变出了另一个自己,随后那个自己跟酆都公主成了婚,如果这个梦是真的,那自己现在,不就是一个魂魄不全者吗?
杨正华带她的父亲杨繁奎去广安城治病的时候,广安城里的李郎中不是说过了吗?那绿叶潭里的金色鲶鱼并非凡物。
它是上古龙族遗脉的一个分支,由龙形化作鱼形之后,得名“烬麟”。唯有魂魄不全者,才能够见其真容。
因为完整之魂,自带微压,会令烬麟本能的避退。而残魂者,在无意之中,却刚好契合了这“隐匿”之道,恰似暗夜里复盘一般,反而是接近烬麟的唯一途径。
那这样说来,朱鸭见在青衣江渡船里,做的那个夜游地府的梦是真的,是真实经历的。
这也诠释了,为什么朱鸭见在绿叶潭底时,跟那条金色鲶鱼赤身搏斗,最后一人一鱼都快要奄奄一息时,就好杨正华爷孙俩,给一网捞上船来了。
朱鸭见突然觉得,金鹅仙跟自己的命格,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也许同为魂魄不全之人吧。
唯有残缺,才懂孤独;唯有失去,才配见龙。未曾痛彻心扉者,不足以论命;未曾焚尽旧我者,不足以见真我。
所以,别惧破碎,别怕失去。残缺不是终点,而是觉醒的起点;失去并非空无,而是重生的序章……
朱鸭见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杨正华递来粗陶碗,茶汤里浮着几星陈年的茉莉,苦的发涩。
朱鸭见接过茶碗抿了一口,便盯着碗沿的一道细裂喃喃说道:“披星戴月法,原定于天降阴雨后,明夜子时,为杨万里启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