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静又抱来一捆柴,压在了火苗上面,火苗倏然一颤,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猛然拨动,随即向上猛窜、拉长、绷紧和翻卷。
刹那间,那柔韧的惨绿火焰,骤然蜕变成了一条狂放不羁的火舌。
火舌贪婪得舔舐着洞内的枯藤与洞壁,那滚滚的浓烟里面,带着一股甜腻的,以及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洞内先是传来了黄鼠狼幼崽子,那凄厉又凄惨的尖叫声。幼崽子的叫声尖细,短促,象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雏鸟。
紧接着,就是母黄鼠狼绝望的嘶嚎,粗重破碎,以及混着爪子疯狂抓挠土壁的“嚓嚓”声。
最后,一切声音都沉了下去,只剩下火焰吞噬一切的,贪婪的“呼呼”声。
袁静依旧一脸平静的站在火光前,面无表情,火光映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片烧尽万物后灰白的死寂。
袁静忽然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袁静不是擦汗,而是抹去眼角边,不知何时沁出的,滚烫的液体,那液体落在手背上,竟象熔化的蜡。
就在这时,火光最深处,一道灰影如离弦之箭,贴着灼热的地面,从洞口疾射而出,快得只馀一道残影。
这道残影,就是那只最大的黄鼠狼,它通体灰褐,油光亮泽,脊背弓如满弦,四爪蹬地,带起碎土飞扬。
它的额心深处,有一道朱砂似的红斑,在火光中妖异刺目。
袁静眼疾手快,寒光一山,南蛮弯刀斜劈而下,刀锋精准擦过其右后腿外侧,顿时皮开肉绽,溅起了一星暗红血点。
那畜生竟未发出一声嘶鸣,只将腰身一拧,后肢在蹬地发力后,便如同那离弦之箭般斜掠而出。
它拖着微颤的伤腿,在枯草间划出了一道迅疾而歪斜的灰影,转瞬之间,便没入到了远处的嶙峋乱石与枯藤交织的荒径深处,唯馀风声簌簌,草叶轻颤。
袁静怔在原地,指间还残留着方才扑空时,刮在枯草上的刺痒。
那只黄鼠狼的右后腿,拖着一道暗红色的血痕,却仍以惊人的弹跳力撞开了灌木丛,它的尾巴尖在朝阳里,划出了一道焦灼的灰弧,象一截烧断的引线,倏然就灭了。
火光映照着袁静那骤然失血的脸,映着她瞳孔里那道灰影彻底消失的瞬间,她缓缓地放下了握刀的右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斗着。
火,终于熄灭了。
黄鼠狼窟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大洞,洞口处冒着缕缕青烟,像大地溃烂后不肯愈合的伤口。
袁静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平坡,晨雾早已散尽,阳光惨白,照在她的身上,却照不进她的眼里。
袁静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象是踩在了烧红的炭上。
天光初裂时,杨家村的队伍浩荡出发,兵器、锄头、铁叉、火镰、铜锣等,叮当撞响在晨雾里,象一支悲壮而仓促的出征大军。
可当杨家村的众人,刚刚翻过平坡的那道垭巴口时,便见一人自嶙峋石径缓步而下,而此人,正是外姓家族的金常在之妻袁静。
袁静的肩头落着几片焦黑的枯叶,她的衣襟熏染上了浓重的烟焦糊味,袁静的右手指尖也被燎起了三颗水泡,肿胀发亮,可袁静却在此时,将右手裹在了一块褪色的蓝布里,不想示人。
而在袁静的身后,平坡半腰里的那道幽深红岩,正腾起一缕细弱却又直拗的青烟,如垂死之舌吐出的最后一息气。
烟散处,焦木横陈,碎骨零落,几只烤焦了的,垂死挣扎逃出洞外的黄崽子们,蜷缩在炭灰里,肚腹朝天,爪子还仍在微微抽搐。
袁静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杨家村的村民们,她只是抬了抬手,轻轻拂去了鬓边的一捆蒲公英花籽,然后迈步、下坡、归树。
当袁静一脸平静的从杨家村村民的队伍面前经过时,杨万里最先毕恭毕敬的,对着袁静抱拳行礼,紧接着是杨树林、邵大锤、李五、金太通、孙飞扬……
待袁静路过队伍中间的时候,尤其是杨家村的外姓壮汉们,一个个的都卸下了肩上的扁担,扁担里面有斧头、铁锹、柴刀、火镰等等。
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墙,齐刷刷的地对着袁静抱起了拳头。
他们仰起脸,脸上纵横着烟灰与泪痕,目光灼灼,一脸虔诚。
他们的眼神,不是看英雄,而是看杨家村的好媳妇,以一人之力,以血肉之躯独闯妖窟,焚尽邪祟,却连喘息都吝于施舍给杨家村的好闺女。
那目光里没有欢庆,没有喜悦,也没有解脱感;只有敬畏,只有感恩,只有血溶于水的亲情,这是一种近乎疼痛的虔诚,仿佛从今往后,多瞪一眼袁静,都是对圣洁的亵读。
袁静缓缓地远离了他们的队伍,步履无声。袁静的影子被初升的太阳拉得极长,斜斜地铺在了那片黄土地上。
平静,孤峭。
影子的边缘微微颤动,象极了一张绷紧欲裂的素娟。
袁静淡定地回到了家里,当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榆木门时,晨光正斜斜地切过门坎,落在堂屋里那旧得发亮的青砖地上,凝成了一道窄窄的,晃动着的金箔。
体格瘦小的金鹅仙,此刻正坐在小竹凳上,背对着门,金鹅仙那小小的脊背,随着均匀的呼吸正常的起伏着。
金鹅仙的小脑袋左摇右晃,嘴里还发出了欢快的儿歌声:“小耗子儿,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金鹅仙终于醒了!
袁静的心在胸腔里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擂动了起来,震的袁静的耳膜嗡嗡作响。
袁静屏住呼吸,轻轻走近,只见金鹅仙正低头摆弄着一只竹编的小鸭子,小鸭子的做工精致,竹丝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微光。
金鹅仙在听见袁静进来的脚步声后,倏然抬头,她的眼睛清亮,如同初春里,两汪刚解冻的溪水,映着窗棂外新绿的柳牙,也映着袁静那张,苍白如纸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