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子回到自己的居所“玄鹰阁”,心中那份被触动的惊疑,却久久未能平息。
玄鹰阁坐落于天剑宗一处僻静的山峰,阁楼以千年黑曜木为梁,以冷玉为砖,风格阴冷而奢华。阁楼之内,没有寻常修士喜爱的花鸟鱼虫,只有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猛禽标本,展翅欲飞,眼神凌厉,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
墨尘子坐在一张由整块寒铁玉雕琢而成的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闭上眼,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今日演武台上的那一幕。
苏铭……不,在天剑宗,他的身份是林渊。
那个名叫林渊的外门弟子,从头到尾,都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他的傀儡“幽影”,所展现出的战斗方式,根本不属于剑道,甚至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功法。
那不是战斗,那是……解剖。
极致的冷静,精准到毫厘的打击,对敌人功法弱点的洞察,仿佛对方在他面前,是一个被完全拆解开的、透明的机械造物。这种风格,让他想起了一件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多年前,他奉宗门之命,前往黑石矿场,挑选一些有特殊天赋的矿奴,作为某种秘术的实验材料。在那些麻木、绝望的矿奴中,他发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瘦弱不堪,浑身污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异常。当其他矿奴在恐惧和痛苦中扭曲时,那少年的眼神里,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之下,似乎还隐藏着某种……非人的计算。
当时,墨尘子只觉得这少年心性有趣,便随手在他神魂深处,种下了一枚“魂引咒”。这咒术并非为了控制,而是一种标记,用以观察其灵魂的成长变化。他本以为,那少年不出一月,便会死于矿难或过劳,那枚咒印也会随之消散。
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可今日,林渊那战斗风格,那股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数据化、解析化的冰冷气质,与他记忆中那个矿奴少年的眼神,诡异地重合了。
一个本该死在矿洞里的矿奴,一个拥有特殊天赋的少年,一个战斗风格怪异的弟子……
这联系太过荒谬,太过牵强,但一旦在墨尘子心中生根,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
“石轩”是黑煞宗的外围弟子身份,那么“林渊”呢?这个在天剑宗凭空出现的弟子,背景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一张过于干净的白纸。
墨尘子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精光。
他决定,试探一下。
……
次日清晨,苏铭——或者说,林渊,正从苍崖峰返回自己的住处。昨日与苍崖长老的对话,让他对“力量”的理解,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正沉浸于消化那份感悟时,【玄枢道鉴】的被动扫描功能,却发出了轻微的警示。
前方不远处的竹林小径上,站着两名内门弟子。他们看似在闲聊,但站位却恰好封锁了小径的大部分空间,目光若有若无地向他这边瞟来。
林渊心中警铃大作。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神识却已悄然铺开。
就在他走近到十丈范围时,其中一名弟子的声音,“恰好”大了起来,足以让他清淅地听见。
“听说了吗?黑石矿场前几天又出大事了,矿洞塌方,活埋了上百个矿奴,惨不忍睹啊!”
另一人附和道:“何止啊!我听说是监工为了赶工期,动了什么禁制,才引发的地火喷涌。那些矿奴,连个全尸都找不到。真是造孽!”
“黑石矿场”……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渊的脑海中炸响。
这是试探!一场精心设计的、针对他的试探!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但他的脸上,却瞬间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表情。
那是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带着几分好奇与天真的神情。他放慢脚步,走到两人身边,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清澈而毫无杂质的语气,插话问道:
“几位师兄,打扰一下……你们说的黑石矿场,是什么地方呀?听起来好可怕。”
他的眼神纯净如水,语气中充满了对外界未知事物的好奇,以及对那些惨死矿奴的、属于“正常”人的同情。没有丝毫的伪装痕迹,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从未听过此事、与世隔绝的宗门弟子。
那两名内门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个奴隶干活的地方罢了,跟你没关系,小师弟。快走吧,别挡路。”
“哦,好的,多谢师兄。”
林渊乖巧地点了点头,绕过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走出百丈之外,确认那两人的目光再也看不到自己,他脸上的天真与好奇,才如面具般寸寸剥落,化为一片彻骨的冰寒。
他通过了。但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这场试探,比与萧厉的死斗更加凶险。一旦露出丝毫破绽,等待他的,将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
玄鹰阁内,墨尘子听着心腹弟子的回报,陷入了沉默。
“师父,那林渊的反应一切正常。眼神、语气、心跳,都毫无破绽。他确实像第一次听到‘黑石矿场’这个名字。”心腹弟子躬敬地汇报道。
墨尘子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阁楼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墨尘子端起桌上的冷茶,却没有喝。他盯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眉头紧锁。
太完美了。
一个有如此天赋的少年,心智却单纯如白纸?这本身就不合常理。或者……他的伪装,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那丝诡异的感觉,非但没有因为这次试探而消散,反而愈发强烈。
他决定,暂时放下怀疑,但要将目光,亲自锁定在这个叫“林渊”的少年身上。
从那天起,林渊总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从宗门深处那座最高的山峰——玄鹰阁的方向投来。
那目光并不锐利,也不带杀气,却如同一只盘旋在九天之上的苍鹰,冷漠地、耐心地审视着地面上的一只猎物。
无论他是在练剑,还是在丹房学习,或是在藏经阁阅读,那道目光都如影随形。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鹰盯上了。
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
……
夜,月凉如水。
苍崖峰后山的竹林中,剑气纵横。
林渊正在练剑。他的剑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凌厉,都要迅猛。幽影剑傀在他身侧,如同一道真正的鬼魅,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
但他修炼的,却不仅仅是杀敌的剑法。
他在修炼“伪装”。
他将自己的剑法,打磨得更加符合天剑宗的“正统”剑道,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飘逸与灵动,将那份属于“解析者”的冰冷与精准,完美地隐藏在了华美的剑招之下。
他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让人赞叹,让人信服。
月光下,他的身影与剑影交织,汗水浸湿了衣衫,但他的眼神,却比天上的寒星更加明亮。
他明白,躲避和隐藏,只能换来暂时的安全。墨尘子是一只谨慎而多疑的鹰,普通的猎物,根本无法吸引他亲自出手。
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更引人注目。
他必须成为一颗最璀灿的宝石,一颗让墨尘子也无法抗拒,必须亲自握在手中,细细研究的宝石。
只有当他站在足够高的舞台上,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时,他才会有机会,在那只鹰最放松、最得意的一刻,将自己这把淬炼了数年的复仇之剑,亲手递到他的喉咙前。
剑光一闪,一片竹叶被精准地一分为二,在空中缓缓飘落。
林渊收剑而立,抬头望向玄鹰阁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狩猎,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