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如同一块浸透了血的破布,无力地挂在天边。残阳的馀晖穿过矿场污浊的空气,化作一道道晦暗的光柱,照在每一张麻木而枯槁的脸上。
黑石矿场,这座吞噬了无数生命与希望的地狱,此刻正被一种异样的气氛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往日那纯粹的绝望与死寂,而是一种更为危险、更为紧绷的压抑。主管事“黑熊”与副管事“瘦猴”两派监卫之间的矛盾,已在暗中发酵了数月,如今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数日前,双方手下为了一块品质稍好的灵石,在矿道深处大打出手,虽未闹出人命,却已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彻底捅破。
这几日,矿场内的火药味愈发浓烈。两派监卫在巡逻时相遇,不再是往日那般勾肩搭背,而是用淬了毒的眼神互相剐着,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鞭柄或是刀柄上。几次小规模的冲突,几乎就要演变成血斗。这股源自上层的混乱,如同一阵歪风,吹散了平日里那密不透风的看管。监卫们心思浮动,对矿奴的鞭打与呵斥都少了几分力气,他们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提防对方上。
这股压抑的混乱,对于绝大多数矿奴而言,是更为未知和恐惧的变量。但对于苏铭来说,这却是他等待了数年之久的,吹响反击号角的东风。
营房角落里,苏铭蜷缩在冰冷的地铺上,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他依旧是那个最不起眼的“阿丑”,面色蜡黄,身形瘦弱,任谁多看一眼,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被矿场榨干了所有精气神的可怜虫。
然而,在他的识海深处,一场无声的巡视,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展开。
他的神念,早已化作一张无形无质的大网,复盖了整座黑石矿场的每一个角落。这张网的节点,便是他数月来,耗费无数心血,用矿渣、兽骨、灵泥偷偷炼制出的那些傀儡。,在远离人群的废弃矿道中,数尊“搬运工”傀儡正仿真着挖掘的动作,为他最后的撤离清理着障碍;而在矿场的各个阴暗角落,数十尊“探子”傀儡则如蛰伏的毒蛇,静静地传递着信息。
苏铭的意识,正通过这些“探子”的眼睛,对整座矿场进行着最后一次,也是最周密的一次检阅。此刻,他正将“探子”传回的实时景象,与脑海中那座经过上百次仿真推演的虚拟矿场进行着最后的校对。
神念流转,他“看”到了西侧三号废弃矿脉的断层深处。一尊拳头大小、气息内敛的“爆破鼠”傀儡正静静地趴在那里,它的内核处,包裹着苏铭用尽方法才提炼出的一丝火属性灵材。在他的“视野”中,那道断层并非死物,而是一道布满了细微裂痕的脆弱骨骼。岩层的每一丝裂纹,都与他的推演分毫不差。
神念跳跃,来到了东侧乱石岗的巨岩基座。另一尊“爆破鼠”潜伏于此。苏铭的意识能清淅地“触摸”到基座内部那被岁月与地下水侵蚀出的巨大空洞。那块看似稳固的巨岩,实则早已是外强中干。
最后,他的神念回到了主矿井入口那根巨大的承重石梁。在石梁与山体的连接处,第三尊“爆破鼠”早已就位。苏铭通过傀儡的触觉,能感知到石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微裂纹,它们如同蛛网般蔓延,宣告着这根支撑着整个矿场门面的支柱,早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三处关键节点,并非“玄枢道鉴”的恩赐,而是苏铭自己,一寸寸用傀儡丈量,一夜夜在心中推演,最终在脑海中构建出的立体舆图上,标记出的毁灭坐标。
巡视完毕,一切尽在掌握。苏铭的意识回归本体,下意识地摸了向怀中。隔着粗布衣衫,他能清淅地感受到那张“破法符”的存在,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头沉睡的猛兽,只待他唤醒,便能撕碎那条束缚他灵魂的枷锁。这是他计划中最内核,也是最凶险的一环。
苏铭正欲收束神念,异变陡生!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从他身下的地铺传来。苏铭的心神骤然一紧,但身体却纹丝不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他“听”到,一双沾满泥污的军靴,停在了他的床铺前。随即,靴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床铺下那块被他刻意弄得有些松动的石板。
“咦?”一个略显年轻,带着一丝疑惑的声音响起。
苏铭的眼皮在黑暗中微微一颤。这是一个新来的监卫,他还不认识此人的气息,更不知晓此人的脾性。看样子,对方是起了疑心。
那名监卫蹲下身,似乎正俯下身子,一双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木板,落在了那块松动的石板上。苏铭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载来的那股属于监卫特有的,混合着汗水与劣酒的气味。他感觉到,一只手,正准备伸向石板的边缘,想要将其撬开。
一旦撬开,里面藏着的那些他精心准备的逃生道具——一小袋清水,几块用兽皮包裹的干粮,以及最重要的,那张绘制了逃生路线的兽皮图——便会彻底暴露!
刹那间,苏铭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强攻?不可。暴露即是死路。求饶?只会让对方更加怀疑。
电光石火间,一个决断已然形成。他的神念,如一道无形的闪电,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远在另一条废弃矿道中的一尊“土偶”傀儡身上!
那尊土偶,正静静地守在一块早已被他标记为“危石”的悬石下方。接到指令的瞬间,它那由泥土和兽骨构成的身体猛地一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了悬石旁边的一块支撑石!
“轰隆——咔嚓!”
一声巨响,伴随着岩石碎裂的刺耳声音,猛地从矿道的另一端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名监卫撕心裂肺的惨叫:“我的腿!我的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吸引了营房内所有人的注意。那名正准备撬石板的年轻监卫也是浑身一震,咒骂了一声:“他娘的,又出事了!”他再也顾不上苏铭这里的可疑之处,立刻起身,跟着几名闻声赶来的监卫,朝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危机,消弭于无形。
苏铭依旧躺在原地,但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杀意,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他明白,自己的计划,每一步都行走在刀锋之上,任何一点微小的意外,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夜幕,终于降临。
矿场内,因白日的意外而显得更加混乱。苏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房,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来到了那处隐秘的灵脉节点。
这个小小的洞穴,是他在这座地狱中唯一的净土。他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吐纳修炼,只是静静地盘膝而坐。
父母的笑脸,如暖阳般在脑海中浮现。父亲苏远山宽厚的手掌,手柄手教他操控傀儡线;母亲温柔的笑魇,在灯下为他缝制法袍。那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
画面一转,血色漫天。黑衣人诡异的功法,族人绝望的哀嚎。父亲燃烧精血,将那古朴的铜镜融入他眉心的决绝眼神。“活下去……记住仇恨……”
再一转,是老瘸子那张贪婪而丑陋的嘴脸,为了半块灵石,毫不尤豫地出卖了他。是监工们狞笑的脸,是鞭子撕裂皮肉的剧痛,是镣铐深嵌入骨的冰冷。是数年来,每一份屈辱,每一滴血泪……
苏铭缓缓闭上眼,将这些翻涌的记忆与情感,尽数打包,沉入心底最冰冷的角落。手,始终没有离开怀中那张“破法符”。符录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狂躁的心绪渐渐平复,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是要忘记,而是要将它们封存。仇恨是烈火,但若被烈火吞噬,自己也只会化为灰烬。自明日始,他不再是那个被仇恨驱动的囚徒,而是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冷静猎手。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新生的小小洞穴。随后,他心念一动,一道道神念指令如无形的丝线,精准地传入散布在矿场各处的每一尊傀儡的内核之中——从蛰伏的“爆破鼠”,到待命的“搬运工”,再到警戒的“探子”。
总攻的信号,被设置为“黑熊”一队换班时,那声独特的三长两短的口哨声。
一切,准备就绪。
苏铭回到营房,躺在冰冷的地铺上,呼吸平稳悠长,心如古井无波。他阖上双目,并非沉入睡梦,而是在静候。
静候那个,将点燃整座炼狱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