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淀,苏家府邸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静谧,唯有几声零落的虫鸣,反衬得这夜晚愈发幽深。苏铭已盘膝于榻上,完成了晚课,正准备巩固白日里好不容易才摸到门坎的那点微末灵力。
然而,“笃、笃”两声轻响,房门被敲响了。
来者是父亲。
苏远山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平日里那份儒雅与从容,此刻仿佛被一层化不开的阴霾所复盖。他没有多言,只是对苏铭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便转身向祠堂的方向走去。
苏铭心中一动,立刻翻身下榻,悄然跟了上去。他知道,家族的禁地,那间传说中收藏着苏家最高机密的密室,便在祠堂的后方。那里,他只在远远望见过,从未被允许靠近。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小径上。月色被厚重的乌云屏蔽,只有几盏挂在廊下的灯笼,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形同鬼魅。苏铭没有开口询问,他晓得,父亲带他去的地方,必然有他的深意。在这种时候,多问,反而显得愚钝。
祠堂内,香火的气息尚未散尽,馀烬袅袅。苏远山走到那尊巨大的苏家先祖雕像前,依照某种玄奥的顺序,在雕像的底座上叩击了九下,每一次叩击的轻重与间隔都暗合某种韵律。
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后,雕像后的石壁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向下延伸的阶梯。一股混合着古老竹简、干涸灵墨与冰冷金石的复杂气息,从洞口扑面而来,让苏铭的精神为之一振。
“进来吧。”苏远山的声音在信道内回响,显得有些空洞。
苏铭没有丝毫尤豫,跟随着父亲走了进去。石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线与声响。信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十丈便镶崁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光石,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勉强能照亮前路,却也让这地底深处更添几分神秘。
这阶梯很长,仿佛要一直走到地心深处。苏铭默默计算着步数,大约下了三百多级后,眼前才壑然开朗。
这里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地下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大上数倍。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上面塞满了各种玉简和兽皮卷轴,每一枚都散发着岁月沉淀的气息。而在空地的中央,则陈列着数十个形态各异的傀儡,有的如山岳般厚重,甲胄森然;有的如鬼魅般纤细,暗藏杀机。每一个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强大气息,仿佛是沉睡的凶兽。
这里,就是苏家真正的底蕴。
苏铭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撼,但很快便被超乎年龄的冷静所取代。他明白,这些东西虽然强大,却都与他无关。他现在要做的,是弄明白父亲带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苏远山没有理会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和威势逼人的傀儡,而是径直走向角落的一个白玉匣盒。他打开玉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由银白色金属构成的飞鸟傀儡。
这飞鸟不过一尺大小,通体由一种名为“月魄银”的奇金铸就,金属的羽毛在夜光石的光芒下,流淌着清冷辉光。它的关节连接得天衣无缝,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仿佛是天然生成的一体,浑然天成。
“这是‘银翎’。”苏远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三阶傀儡的巅峰之作。”
说着,他屈指一弹,一缕精纯的灵力打入飞鸟体内。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银翎的双翅猛地展开,它并未剧烈扇动,整个身体却凭空悬浮了起来。它在空中盘旋飞舞,动作流畅自如,宛如一只真正的活鸟。翅膀轻挥间,甚至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苏铭额前的发丝。那风,并非单纯的空气流动,而是对风之韵律的浅层模仿。
苏铭的眼中充满了渴望。这种级别的傀儡,别说操控,就连近距离观看,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他的神识不由自主地探出,开始解析。这傀儡的材料他从未见过,灵力传导效率极高,几乎没有任何损耗。它的飞行原理,似乎也并非单纯的灵力驱动,而是某种对风的法则的浅层模仿。
“很精妙,对吗?”苏远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它,也仅仅是精妙而已。”
话音刚落,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颗普通的石子,随意地朝银翎扔了过去。
银翎的反应极快,几乎是石子出手的瞬间,它便一个漂亮的侧翻,精准地避开了。
“不错。”苏远山点了点头,然后,他双手一搓,数十颗石子凭空浮现,如同一场密集的石雨,从四面八方朝银翎激射而去。
这一次,银翎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它虽然速度快,但面对来自全方位的攻击,只能狼狈地左躲右闪,有好几次都险些被击中。最终,它只能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化作一道银光,回到了苏远山的手中,翅膀上还留下了一道被石子擦出的浅浅白痕。
“看到了吗?”苏远山将银翎放回玉盒,语气平淡地说道,“它再精妙,也只能遵循我为其刻录的术法。它能躲开一颗石子,是因为我的术法中有‘规避’之法。但它躲不开十颗、一百颗,因为我的术法里,没有‘应对复杂局面’这一条。它无法自己判断风向,无法预判攻击轨迹,更无法在危急时刻,做出最合理的取舍。”
“它,没有‘魂’。”苏远山一字一顿地说道。
苏铭沉默了。他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银翎就象一把最锋利的剑,但握着这把剑的人,如果是个三流剑客,那它也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傀儡的强大,终究还是受限于操控者的智慧与神念的强度。
“我们苏家先祖,毕生追求一个传说——‘道傀’。”苏远山没有给苏铭太多思考的时间,转身指向了密室尽头的一面墙壁。
那面墙壁上,刻画着一幅巨大的壁画。与工坊里那幅不同,这幅壁画更加古老,也更加抽象。上面没有具体的人形,只有无数交织的玄奥符文与流光异彩,构成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仿佛是宇宙星云的缩影,又象是某种至高法则的具象化。
苏铭的目光,在接触到壁画的瞬间,便被彻底吸引了。他感觉自己的神识仿佛要被吸进去一样,那流动的符文光影中,似乎蕴含着天地间最根本的奥秘。
“所谓‘道傀’,”苏远山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庄重,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不是用凡俗材料堆砌的。它能解析天地万物的构成,模仿风雷水火的法则,甚至……拥有自己的‘判断’。它不是工具,而是道的延伸,是真正的伙伴。”
“要炼制它,需要的不是海量的灵石,不是稀有的天材地宝,而是一双能‘看透’世界本源的眼睛。”
解析……判断……看透本源……
这几个词,象一道道惊雷,在苏铭的脑海中炸响。他瞬间想起了白天父亲教他的话:“万物有灵,唯魂为枢。”如果普通的傀儡,是以神念为“魂”,那“道傀”的“魂”,又是什么?难道就是这种“解析”和“判断”的能力吗?
他看着壁画,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渴望与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爹,我们能做出‘道傀’吗?”
苏远山抚摸着他的头,眼神复杂,既有期许,也有一丝深藏的忧虑,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也许……你这一代,可以。”他缓缓说道,“但记住,铭儿,越是接近‘道’,越会招来觊觎。这既是荣耀,也是诅咒。你看到的越透彻,你所拥有的,就越会成为别人眼中的禁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要刻在骨子里。”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先祖古籍中记载,欲成‘道傀’,需先得‘玄枢道鉴’。那并非一件实物,而是一种境界,一双勘破虚妄、洞见本源的眼眸。唯有达到‘道鉴’之境,方能赋予傀儡真正的‘魂枢’,让它从‘器’蜕变为‘道’。而我们苏家,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现过能触及‘道鉴’之境的先贤了。”
“玄枢道鉴”!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苏铭心中所有的迷雾。原来,这才是苏家真正的内核秘密,是那幅壁画所描绘的终极境界!
苏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不懂什么“怀璧其罪”,但他懂了另一件事——“道傀”,是一条通往更强力量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上,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但他不怕。
他看着那幅壁画,不再是看一幅画,而是在看一张地图。一张通往力量巅峰,或者通往毁灭的地图。他开始下意识地用神识推演,要获得这种“看透”的能力,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是功法?是灵根?还是某种未知的机缘?
苏远山看着儿子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算计,心中轻轻一叹。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种子已经种下,再也无法回头了。他只是希望,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他的儿子能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那份“诅咒”。
他收回目光,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壁画前,仿佛在与古老的先祖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而苏铭,则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壁画上那流动的符文光影中,仿佛要用自己的灵魂,去解读那其中隐藏的、关于天地间最深沉的秘密。
这一夜,苏铭没有睡觉。
他的修仙之路,从这一刻起,有了一个清淅而危险的目标。而那目标的名字,便叫做——玄枢道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