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寨位于北川河沿岸,始建于北宋建隆二年,祖上从河北迁徙至此地,聚族而居,形成村寨。在山西表里山河的地块,所有城乡聚集点几乎围绕着河流生活。
永宁州位于吕梁山以西,北川与东川两河交汇地带。治下村庄皆分布于两河沿岸。万历巅峰时期,纳税民籍有六千两百馀户,男女约三万五千口,算上军户、匠户、夷人,人口至少能有五万多口。
而袁家寨本有一百五十馀户人家,然自入了天启年,因灾荒连年,赋税不减,百姓多流离,户口耗减十之二三,今寨内仅百来户出头,其中大多数是被袁荣光所剥削的
随着袁荣光全家被杀,以及免费提供早食的消息传播,几乎是天色一亮,便有好事的寨中百姓先至社场探听消息。而得知昨晚袁宗献兄弟夜杀袁荣光全家,无需袁宗献刻意传播,无需多时数百名男女老少便拥挤至社场。
台上,高大使被捆在木桩,因脸颊受伤迟迟未得到救治,今下已是奄奄一息。而在高大使的不远处,袁荣光父子三口的脑袋被血淋淋挂在木杆上。
因消息过于惊骇,总有些人觉得有假,故身材瘦小,衣裳破旧,却自觉大胆的马脸泼皮非要凑近去瞧,却被袁氏父子死不暝目的样子吓得差点摔倒,遂引起周围人的哄笑。
“老八,你胆子忒小了!”
“老子只是脚滑,莫要瞎说!”马脸泼皮涨红的脸,反驳道。
“又没婆娘操劳,你脚软啥!”
“哈哈!”
袁荣光父子被灭口,寨中众人不仅不慌,反而喜笑颜开,调侃起袁老八。
袁老八恼羞成怒,叫嚷道:“笑俺算啥本事,有种学献哥儿兄弟。”
此言一出,周围男女顿时鸦雀无声,他们怎会不熟悉袁宗献兄弟?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胆大、有拳脚的好汉,昔日袁荣光父子作恶,也就两兄弟不惧。前两日兄弟俩亲娘被袁荣光逼死,他们不少人惋惜过。
如今兄弟俩回来,宰了袁荣光全家与州吏,又捆了课税局的高大使,显然是为了他娘报仇,却可说说是为他们出了口恶气。然今大仇既报,又叫他们前来聚会,不晓得又为何事?
众人心里犯嘀咕,先前有得罪过兄弟俩的乡人心中多慌,邻里则担心兄弟俩会将母亲之死逼牵连到他们头上。
在众人胡乱思考时,袁宗献头带白巾,腰挎雁翎刀,身上对襟棉甲,虎步登上社台。
袁宗献扫视台下众人,见众人面黄肌瘦,衣衫褴缕,心愈发安定,气沉丹田,大声道。
“诸乡亲见证,俺兄弟为朝廷效力,勤王与鞑子厮杀,斩得首级一枚。朝廷欠饷二年不说,京师更不给口粮,咱山西汉子不是铁打着,饭吃不饱,更不说杀贼,下地干活都不成,故五千兄弟只得逃回乡里求食。”
袁宗献语调变高,指着袁氏父子的脑袋,厉声道:“俺不觉亏欠官府,但官府却与袁老贼勾结,欺压俺娘,逼缴安家费与饷银上百两。朝廷不曾发过饷银,今却要俺补缴,是何道理?”
“袁老狗兼并田地,小儿欺辱妇孺,高利借钱,不知逼得多少乡亲砸锅卖铁还债。而高大使年年催缴秋粮,不知逼死州里多少乡亲,又逼大家卖了多少田。”
“昨夜,俺兄弟既为俺娘报仇,又为大家泄愤,特宰了一群猪狗不如的家伙。而非高大使特意留下,是杀,是刮,交给咱乡亲发落。”
王永和将高大使拎起,叫嚷道:“咱交的火耗全被高大使私吞了,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高大使望着群情激奋的百姓,脸上已是布满了惊恐。
他可晓得为了逼百姓缴秋粮,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如将小儿倒吊,逼父母交粮;或将男人打板,逼卖田宅。眼下他落到百姓手里,怕不是会被折磨而死。
见高大使满脸畏惧,王永和乐呵着不行,这些官老爷仗着身上的衣冠禽兽,平日里作威作福,今下总算晓得害怕了。
二话不说,王永和将高大使推至社台下百姓堆里。
高大使摔了下来,周围百姓先是一退。
五十馀岁的族老袁荣福瞧破意图,大声叫道:“献哥儿,你既为父母报仇,不如速速投贼,何必拖累乡亲下水。”
闻言,袁宗第跳了出来,大声骂道:“福伯,你妄身为族老,却与袁荣光沆瀣一气,纵容他欺压乡亲,怂恿乡亲借贷。若我没记错,外书堂的章哥儿借贷交税,便是你一手掺合,最终还不上钱,逼他卖田还债。”
自袁荣光成为寨里地主,便谋取了族长之位,族中老者在他金钱洗礼下,沦为其帮凶。
闻言,袁荣福脸色涨红,手指颤斗指着袁宗第,骂道:“小子,你胆敢欺凌族老。”
“俺叫你声福伯是看在袁氏祖宗的面上,今非逼我叫你老狗吗?”
“前年,你租牛为要挟,逼庆哥儿媳妇与你私通,你当寨里人没眼睛吗?”
袁宗第二话不说,碗大的拳头砸向袁荣福,骂道:“老狗,你欺负良善,与袁荣光狼狈为奸,我今连你一起问罪了。”
说着,袁荣福躲闪不及,被袁宗第砸倒,径直扔到台上
袁宗献取出腰刀,大声道:“依族规,欺善助恶,私通人妇,杖死!”
刀出血溅,袁荣福的脑袋滚落,台下众人先是寂静了下,很快热烈欢呼,称赞袁宗献杀得好。
报仇的痛快感让所有人着迷,之前被欺压过的农夫情绪上头,上前猛踹高大使胸脯,骂道:“狗官,让你打我!”
有了农夫领头,众人一拥而上,你挤我,我挤你,用脚踹,用拳打,往高大使身上使劲招呼。更有被威胁过的妇女,用脚猛踢高大使二弟。民众的叫骂声,高大使的惨叫声,在社场上响彻不绝!
望着台下喧闹的场景,袁宗献眼里闪过一丝满意。
他杀州吏与袁荣光全家,这是他与官府之间的矛盾,为了将百姓牵扯进来,必须将矛盾转移扩大,变成不单是他一人的矛盾,而是袁家寨与官府的矛盾。
而在寻常时候,平头百姓绝不敢单独殴打官吏,但若是有人领头怂恿,并有人群集体加持下,人就会变得盲目,变得更加胆大,怯弱之人会变得英勇。
过了半响,见高大使已无声响,估计被围殴致死。袁宗献示意了下,社鼓便隆隆作响,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台上。
袁宗献双手下压,等众人安静下来,沉声说道:“官府征缴秋粮幸被俺拦下,但俺非贪心之人,大家既是乡亲,俺会将秋粮返发给乡亲。”
继而,袁宗献从篓子里抓出一把欠条,说道:“袁荣光父子既死,乡亲欠他的债一笔勾销!”
说着,袁宗献将债据一箩筐倒入火盆里焚烧。
伴随着火焰吞没债据,像征他们被剥削的高利贷债务烟消云散,加之袁宗献承诺的秋粮返回,这让台下百姓集体陷入狂欢,仿佛得到了解脱。
狂欢之后,便是一种未知的恐惧!
袁老八从人群中挤出,大声道:“献哥儿,你们要去哪?”
袁宗献双手下压,示意民众肃静,说道:“俺与兄弟有身武艺,本欲西投陕西一字王。”
停顿了下,袁宗献静观乡亲反应。
果然,提前安排的袁宗兴故意慌张道:“你俩兄弟有生路,留下咱们乡亲如何是好?”
“对啊!”
“献哥儿,不能不帮我们啊!”
众人叫嚷声响起,他们虽说无知,却也晓得利害关系。
高大使被殴打致死,朝廷岂会不怪罪?
况且秋粮返还了,官府照样能派人继续征收。袁荣光不是没有堂兄弟,仅是在州里为袁荣光看店铺,回头还能找他们赔钱。
“俺兄弟岂会扔下大家不管?”
袁宗献大声说道:“官府先是火耗,再是辽饷,秋粮年年高涨,而田粮年年减收,今给给朝廷当顺民唯有条死路,不死被饿死,就是被逼死。”
“斗米二钱,石米二银,何人能食粟米?”
“蓬草绝迹,入冬无粮,莫非食子?”
“凭什么官人能够顿顿酒肉,而咱们要过得如此艰辛,连温饱都有问题?”
“古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不是俺们的责任,而是大明的问题,紫禁城里崇祯的问题,骑在俺们头上贪官污吏的问题。”
“故与其死于官府之手,何不如杀吏为盗。与其束手待毙而死,不如为好汉而死,死前还能当几日饱死鬼!”
在袁宗献声嘶力竭的演讲下,台下百姓渐被说服。尤其伴随袁宗献不断挥舞的亢奋手势,众人的眼神中燃起一股抗争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