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永宁州(今吕梁市),袁家寨。
河谷里的九月的秋风已是冰凉,袁宗献在昏迷中被一股粪味熏醒,脑袋昏沉沉的他,潜意识下往身侧摸手机。
嗯?
不对劲,手机套硅胶的触感没有传来,反而摸到冰凉的皮质质感。
袁宗献睁开眼,看了下周围环境,脑子瞬间懵了一下。
清冷月光下洒在简陋的马厩里,三匹马在低头进食,一坨新鲜的马粪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他躺在干草堆里,身上盖着张毛毡,手中所握的物件,乃是明军中制式军刀——雁翎刀。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缓缓抽出雁翎刀,锋利的刀刃在姣洁的月光下,映出一张属于年轻人刚毅、英气的脸庞。
复杂交错的记忆涌上袁宗献的脑海,既有四百年多后的记忆,又有十七世纪熟悉的认知,这种感觉好生奇怪。揉了下太阳穴,袁宗献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融合了后世的记忆,还是穿越到四百多年前的明末。
缓了半响,袁宗献渐渐弄清现状。今下崇祯三年,隔壁陕西延安府已在开展轰轰烈烈的大起义,东北鞑子在皇太极的带领下大掠北直隶。
而他的身份相对复杂,虽有兵家背景,但兵非兵,匪非匪,而是大明逃兵。
去年冬天,鞑子绕道蓟门,大掠北直隶。山西总兵张鸿功响应崇祯号召,召集五千欠薪的晋兵勤王,他与弟弟袁宗第因矫健而被挑中。
出征前,不乏有人喧哗给饷才出征,巡抚耿如杞担保出征归来,饷银连同赏钱一并支付。众人半信半疑下,随张鸿功千里至京师勤王。
五千兵马在山西境内还好,在耿如杞的操办下,沿途府县能安排相应的行军口粮。但出了山西界开始,口粮虽说断断续续,但尚能勉强维持。
抵达京畿地区时,行军口粮紧缺的问题逐渐暴露,户部仅拨空额粮单,粮台却以无粮为名拒发粮草。总兵本想向河北诸县借粮,但却被河北诸县拒绝,甚至不准晋兵入城驻扎。
正月,鞑将阿巴泰、岳托率两旗与蒙古八旗,与三镇明军在顺义展开血战。
是役,袁宗献在弟弟袁宗第的帮助下,斩得鞑子一级。而晋军大部健卒虽说骁勇,但架不住欠饷与缺粮,兵无死战之心,逆战不利后,三镇兵马溃败而逃。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侯世禄皆受伤败走。
因粮草匮乏之故,晋军在溃败途中,为得口粮补给,不得不劫掠勋贵庄园,至京师方才有所整军。勋贵因此弹劾晋军,崇祯得知情况,大怒不已,以兵败与纵兵劫掠为名,下令将总兵张鸿功斩首。
上头总兵被斩,晋军大为愤慨,千里远征无粮草供给不说,力战厮杀还无奖励,于是众人一哄而散,各自奔回山西。而在晋军哗变不久,宣府军在京师之战中崩溃,部卒剽掠民间,各奔还镇。
“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袁宗献努力回忆,当即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处境。
兵马崩溃后,他与弟弟、三名乡人奔走还乡,因中途迷路,及躲避官府,走走停停,几千里路花了好几个月,秋后才几近还乡。
可因他与弟弟沦为逃兵之缘故,永宁州典吏下乡征收秋粮时,趁机向家中老母逼缴兄弟二人的饷银与安家银。然问题是他与弟弟从崇祯元年投军,仅在前几个月领到饷银,剩馀近两年共计上百两的饷银,朝廷根本没有发放。
追缴未发的饷银,这让袁母如何拿得出来,典吏却可不管不顾,让皂吏将家中钱财洗掠一空,田宅、牲畜、细软皆被折银典卖。生无可恋下,袁母当晚悬梁自尽,而尸首被隔壁堂兄袁宗兴一家所收敛。
当袁氏兄弟赶回家中时,恰时已是袁母离世的第二天。袁宗献见老母自尽,自觉有亏母亲,精神忧愤之下,竟昏厥过去,今他所躺的地方便是老宅的马厩。
袁宗献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长吐了口浊气,稍缓解些胸闷。
他晓得明末政治黑暗,官吏腐败,边军空饷,大厦将倾。但没想到竟能发生如此离谱之事。朝廷拖欠他们兄弟安家费不说,竟还反向追缴‘凭空发放’的军饷,逼死原身的母亲,当真可笑至极!
大明不亡,又岂有天理?
缓了一炷香,待袁宗献适应身体状况时,便见穿着褪色对襟袄的弟弟急步而来。
袁宗第腰挎雁翎刀,脸上满是凶色,见到袁宗献苏醒,神情稍缓,关切道。
“大哥,身体怎么样?”
“气闷昏倒,身体无碍。你去哪了?”袁宗献问道。
袁宗第说道:“俺刚和田老三、王老哥摸情况,今他们俩留在袁老贼那盯梢。”
袁宗第口中的袁老贼,乃袁家寨的里长袁荣光,其人与州中皂吏沆瀣一气,常借着征粮为名义,在寨里横行一方,乡人贫困潦倒,但他却愈发富庶,今州里下乡的吏员借住在他家里。
“你想作甚?”袁宗献有所察觉,问道。
袁宗第气愤填膺,说道:“狗吏与老贼狼狈为奸,逼死咱娘,迫害乡亲。今不杀之,怎能平咱兄弟之恨。”
“你想杀吏造反?”袁宗献严肃问道。
袁宗第急躁的脾气,袁宗献一向有所了解,但今在他昏迷时敢图谋杀官,胆气却可是不小。
袁宗第冷笑说道:“大家既被州里定为逃卒,与贼有何区别?不如杀了那些贼人,为咱娘报仇。”
说着,袁宗第见兄长眉头紧皱,颇是不满反问道:“大哥莫非不愿为俺娘报仇?”
袁宗献眉头愈紧,说道:“非是不愿为咱娘报仇,而是要想杀他们以后,咱们的去向?”
闻言,袁宗第颇是诧异,以前他的兄长脾气与他相差不大,今与兄长说下,本以为会欣然允诺,但没想到兄长竟有如此深思。
“怕啥,杀了他们,大不了西投一字王(王嘉胤)。”袁宗第说道。
“西投一字王?”
袁宗献回想脑海中有关明末农民起义的知识,他后世有所了解农民起义,但仅对李自成、张献忠、李定国等名声显赫的大佬有所耳闻,对他们起义十几年中发生的事件难以事事知晓。
不管怎么样,他能确定在崇祯十年之前,农民起义军被打得东躲西藏,而他若投了农民起义军,不知能否活到李自成进京。即便他活到李自成进京,还有东北的满清行黄雀在后之事。
很快,袁宗献反应过来,自己眼下朝不保夕,思考十几年后的事倒是有些可笑。
反正鞑子是不可能投靠,除非康熙是他的儿子!
至于为效力大明,纯粹就是搞笑。敬爱的崇祯陛下不仅不发饷银,治下的恶吏还迫害他的亲眷,今他势必要为原身母亲报仇,否则他自己都难以放过自己。
何况若要拯救大明朝,他凭什么拯救?
既然如此,杀吏造反便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
至于造反以后的出路,他相信凭他在后世所了解的知识,总能为他找到出路。
比如他忽而想起弟弟袁宗第的名号为何熟悉了,不就是历史上李自成麾下大将吗?
袁宗献口舌干燥,他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燃烧。既然大明不可扶,满清不能投,弟弟袁宗第能在历史上干得出色,为何两世为人的他不行?
系好雁翎刀,袁宗献坚定的目光看向袁宗第,问道:“共有多少人,其中精壮又有多少,可有披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