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施旷睡醒,舷窗外的天色已经是一片暗沉的蓝紫色,点缀著几颗早早亮起的星点。
海面平稳,只有船体破开波浪的规律唰唰声传来。
他竟然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好在连日积攒的疲惫卸去了大半。
守在附近的伙计听到了施旷房间里传来的轻微动静。
他立刻小跑到甲板上,找到正在检查备用救生艇固定情况的解左,压低声音报告。
“老大,鸦爷醒了。”
解左转过头,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下头。
“知道了。”
利落地将最后一道固定索扣紧,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走向船尾的小型厨房。
厨房里灯火通明,飘散著食物混合的香气。
负责餐食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船员,姓赵,大家都叫他老赵头,正守着咕嘟冒泡的一锅鱼汤,用大勺撇去浮沫。
“左老板,”老赵头见解左进来,抬头招呼。
“饭菜大多好了,在那边温着呢。这鱼汤是刚用下午钓上来的鲜鱼熬的,再等两分钟就最是时候。现在安排人送到餐厅吗?”
解左略一沉吟。
他记得自家爷特意交代过,这位鸦爷性子独,喜好难测,务必事事问询,不可擅作主张。
“先等等,”他道,“我问问上面的意思。”
他转身离开厨房,沿着船舱走廊,走到施旷休息的房门外站定。
门是普通的水密门,隔音效果还行。
解左刻意放轻了呼吸和脚步,这是多年战术训练留下的本能。
即便早已离开那个行当,某些习惯已刻入骨髓,尤其是在面对未知且需要谨慎对待的人物时。
他刚在门外站定,还没抬手敲门,房间里就传来了施旷平静的声音,隔着门板也清晰可闻。
“什么事?”
解左心头微惊。
他对自己控制脚步和气息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
即便是警觉的老兵,隔着一道门也未必能如此及时准确的察觉他的靠近。
这位鸦爷的耳力,果然厉害的紧。
迅速收敛思绪,解左恭敬答道:“鸦爷,晚饭备好了。是给您送到房间,还是请您移步餐厅?”
短暂的沉默。
施旷在快速权衡,送到房间清静,但少了观察船上其他人的机会。
在餐厅吃,虽然嘈杂,却能近距离接触解左带来的伙计和这艘船的船员,或许能从细微处分辨出些东西。
比如,有没有人过于关注他?有没有人眼神闪烁?有没有不协调的细节?
虽然解雨臣说人可靠,但多一层验证总没错。
“放到餐厅吧,”施旷的声音传出来,“和你们一起吃。”
“好的,鸦爷。”解左应下,迅速远去安排。
房间里,施旷已经将随身挎包里的一些东西重新整理,挑选出几样可能会用到的特殊工具和药品,放入防水背包内袋。
做完这些,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睡而略显僵硬的肩颈,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柔和。
碎碎不知从哪个角落飞了出来,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下巴。
施旷抬手,小心地解开了贴合在碎碎喙部根部的那个微型水肺装置。萝拉暁税 免费越黩
精巧的卡扣“嗒”一声轻响松开。
“先不用戴这个,”他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温和,“戴着没法吃东西。”
水肺装置被取下,碎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它猛地张开喙,发出一声带着点抱怨意味的叫。
“啊——!!!憋死了!憋死了!!!”
戴了半天的呼吸辅助装置,又许久没开口,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突兀,甚至有点炸耳朵。
瞬间穿透了相对安静的船舱走廊,远远传了出去。
甲板上正在收缆绳的船员、在餐厅门口摆放餐具的伙计、甚至厨房里忙碌的老赵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齐刷刷地转过头,目光惊疑的投向声音传来的船舱走廊入口。
许多人都知道这位特别的客人带了只通体漆黑的渡鸦,但谁能想到它居然会说话?
还说得这么字正腔圆?
一些胆子大,好奇心重的船员,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张望,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正顺着施旷手臂跳上他肩头的黑色身影。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碎碎在施旷肩头挺了挺胸脯,昂起了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转了转,瞥向那些看过来的人。
翅膀还微微抖了抖,展示自己油光水滑的羽毛,姿态矜持中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得意。
施旷面不改色,他抬手,屈指轻轻弹了一下碎碎得意的小脑袋,力道不重。
“收敛点。”
碎碎缩了缩脖子,咕哝了一声,声音小了许多。
“饿吃饭”
施旷迈步朝着餐厅方向走去。
解左已经等在餐厅门口,见他过来,立刻侧身让开,同时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还在愣神的船员伙计,眉头皱了一下。
没有出声呵斥,略带警告的眼神已经足够让大多数人回过神,赶紧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只是眼角余光依旧忍不住往这边瞟。
餐厅不大,摆着两张长桌和一些折叠椅。
此时已经摆放好了碗筷,中央的菜品用保温盖罩着。
解左带来的五个伙计占据了靠里的一张桌子,见施旷进来,纷纷起身,态度恭敬。
另一张桌子旁坐着几位船上的核心船员,包括船长陈老大和一个看起来是轮机长的壮汉,他们也礼貌性地站了起来。
“鸦爷,请坐。”
解左引著施旷在主位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左手边。
碎碎毫不客气地飞到了施旷旁边的椅背上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保温盖。
老赵头带着两个帮手开始上菜。
菜色不算奢华,但分量十足,透著海上的实在。
一大盆红烧鱼块,鱼是下午刚钓上来的海鲈,肉质紧实,一盘蒜蓉炒青菜,绿油油的,一碟酱爆海兔,香气扑鼻,还有一大海碗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主食是白米饭和馒头。
哇,海鲜宴,施旷有点迫不及待了,香气压过了他晕船的感觉。
“海上条件有限,鸦爷多包涵。”解左一边帮施旷盛汤,一边说道。
这还有限?自己果然是在乡下待久了吗?
施旷面无表情点点头,拿起筷子。
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吃著,感知状似无意地扫过餐厅里的每一个人。
解左带来的伙计们吃饭很安静,动作利落,彼此之间偶尔有极低的声音交流
内容无非是“递一下汤”“盐够吗”之类的,纪律性很强。
船长陈老大那一桌则随意许多,边吃边低声聊着明天的航向、天气,用的是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夹杂着一些行话。
陈老大本人约莫六十岁,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手指关节粗大,但眼神矍铄,吃饭时腰板挺得笔直。
偶尔抬眼看向施旷这边,目光坦荡,带着久经风浪的沉稳。
似乎没什么异常。
碎碎已经等不及了,它歪著头,看了看施旷,又看了看桌上的鱼,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咕咕”声。
施旷夹了一块没有小刺的鱼腹肉,放在面前一个小碟子里,推到碎碎面前。
碎碎立刻低头啄食起来。
这一幕又引得几个年轻船员偷偷侧目,但被解左或陈老大瞪一眼,赶紧埋头扒饭。
“施老板这鸟,真是神了。”陈老大喝了一口汤,放下碗,笑着开口。
“老汉我跑海几十年,见过的稀奇事不少,会说话的八哥鹦鹉见过不少,但像施老板这只这么有灵性的渡鸦,真是头一回见。还能跟着下水?”
他眼里是真切的好奇,没有太多试探的意味。
“嗯。”施旷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并不多解释。
陈老大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汉我信这个,当年跟我爹在南海,也见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海啊,藏着的秘密多着呢。”
他感慨了一句,便不再多说,转而跟轮机长讨论起引擎某个参数来。
有可能他见过那个幽灵船和海猴子。
施旷安静地吃著饭,感知却捕捉著每一句对话,观察著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晚餐在平和的气氛中进行。
碎碎吃饱了,心满意足地梳理著羽毛,偶尔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直到晚餐接近尾声。
负责清洁的年轻伙计在收拾隔壁桌时,脚下滑了一下,手里端著的汤碗倾斜,几滴滚烫的鱼汤眼看就要溅到施旷的手臂上。
解左反应极快,几乎在那伙计身子一晃的同时就已经伸手去挡。
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直安静蹲在椅背上的碎碎,黑色的翅膀倏然展开,猛地向下一扫!
那几滴滚烫的汤汁被翅膀带起的风扫偏了方向,悉数溅在了旁边的金属桌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几缕白烟。
年轻伙计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站稳,连连道歉。
“对、对不起!老板!我、我不是故意的”
解左已经站到了施旷身侧,眼神锐利地盯了那伙计一眼,然后看向施旷。
“鸦爷,您没事吧?”
施旷放下筷子,感知平静地掠过那惊慌失措的年轻伙计,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的冷汗上停留。
又扫过地上那滩迅速冷却的汤汁痕迹,最后,落在了自己安然无恙的手臂上。
“没事。”
他抬头,看向那伙计,问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上船前,在码头,你是不是帮忙抬过那批标记着‘声呐配件’的箱子?”
年轻伙计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是的,老板。我和李哥一起抬的。”
随即伙计有些好奇,这个老板看起来是个盲人,他怎么知道他抬过什么箱子,甚至连箱子的标记都知道?
“抬的时候,箱子重量感觉如何?两边平衡吗?”
施旷又问,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伙计有些懵,努力回想。
“好像左边稍微沉一点点?也可能是我劲儿使岔了当时急着上船,没太注意”
施旷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只是对解左道。
“让他去忙吧。小心点。”
解左深深看了那伙计一眼,挥手让他离开。
施旷吃完最后一口饭,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
碎碎立刻飞回他肩头。
“我回房了。”
“是,鸦爷。晚上我会安排人值夜,您放心休息。”解左应道。
回到房间,关上门。
碎碎落在他手臂上,低声咕哝:“笨手笨脚”
那个伙计是单纯的毛手毛脚,还是有意为之?
两天过去,轮船已经深入南海腹地。
海水颜色从近岸的浑浊黄绿,到此刻深邃到近乎墨黑的蓝靛色。
天空高远,万里无云,阳光直射在海面上,碎成亿万片晃动的金鳞。
施旷靠着船头的栏杆,微微仰著头,任由强劲的海风迎面吹拂。
那根用来遮挡眼睛的白色目带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尾端不时吹回轻扫过他的脸颊。
连续奔波,他脑后半长不短的狼尾发又长了些,早上起来没仔细打理,几缕发丝不羁地翘著。
衬着他略显苍白的肤色和没什么表情的脸,像个流浪汉,又因过于干净冷冽的气质而显出格格不入的矛盾感。
他今天穿的是解雨臣准备的登山款冲锋衣,白灰拼色。
不得不说,解雨臣的眼光和准备的物资一样,实用且契合。
一套下来,表面看起来更加的显小,谁能知道他已经87岁高龄了。
施旷难得有片刻放空,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吴邪那小子。
按照时间推算,江宁已经找上了吴邪,现在应该也差不多在准备出海,或者已经在海上了吧?
想起曾经看过的剧情,吴邪第一次出海就运气爆棚,又是风暴,又是鬼船,热闹的堪比灾难片。
对比一下自己此刻的处境,天气晴好,海面平稳,船员专业,伙计听话,设备齐全
简直安逸的像在度假。
这反差让施旷嘴角扯动了一下。
“嘀嘀嘀——嘀嘀嘀——”
短促而规律的电子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声音来自旁边固定在甲板上的一个半开放式工作台,上面连接着几台不同功能的监测设备。
解左在提示音响起的瞬间就出现在工作台前。
他这两天除了必要的休息和轮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要么研究海图,要么调试设备。
他专注的盯着侧扫声呐的屏幕,手指在键盘和触摸板上快速操作,放大著某个区域的扫描图像。
人才啊,解雨臣手下的人,不仅身手好,连这些专业设备都要会。
自己要是没有系统,穿越到现在,什么都不会,怕是饭都捞不到嘴里。
不,说不定可以应聘动物饲养员。
施旷转过身,走了过去,站在解左侧后方。
碎碎从高高的桅杆瞭望台上俯冲而下,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声,稳稳落在工作台边缘,黑豆似的眼睛也好奇的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逐渐清晰的图像。
屏幕上的海底地形图呈现出这一片海域典型的特征。
在声呐图像边缘,一片区域的地形开始变得复杂,出现不规则的隆起和凹陷,反射信号也显得有些杂乱。
解左将图像中心调整到那片区域,并切换了更高精度的扫描模式。
随着信号慢慢积累,屏幕上逐渐勾勒出一个大致呈椭圆形的隆起轮廓,范围不小。
在隆起的一侧,声波反射呈现出极其密集的高亮特征,形状扭曲,与周围的回波截然不同。
“鸦爷,”解左抬起头,“根据坐标和声呐特征比对,目标区域到了。”
图像上的高亮区,与解雨臣提供的那艘打捞出珊瑚铃的沉船,可能出现的位置描述,以及该区域历史上记录过的几处小型珊瑚礁盘位置,有重叠。
不过,海底情况复杂,声呐图像也只能显示大致形貌和密度差异。
解左指著那片高亮扭曲的区域,“这里反射强烈,但周边地形和沉积层情况不明,直接靠近有风险。”
“鸦爷,稳妥起见,是否先放下rov(遥控潜水器)进行近距离视频侦察和地形精细测绘?”
“或者,让伙计们做好潜水准备,先进行一轮安全范围内的目视探查?”
解左提出建议,标准又谨慎的操作流程让施旷都忍不住感叹。
术语专业的施旷根本有些听不懂,但不妨碍他记忆力好,来过两次了,看到图像他就知道要到了。
记得他第一次跟着线索查过来时,搞不到探索地形这种全能的高科技设备,只是搞了一套碎碎用的。
剩下的全靠他一点点摸索,说来也巧,碎碎的这套装备也是找解家搞的。
那个时候,解九还没过世,解家却已经有点乱的苗头了。
解雨臣的那几个叔公可不能看到他,不然得吓得尿裤子。
说起来,解雨臣当家的那几年,他没线索时,还帮着在背后出过力呢。
虽然只是搁二月红耳边出主意,当然,一个主意,一个报酬。
明面上虽然他在众人眼里消失了,干的事确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就是他们不知道谁干的。
施旷沉默了几秒钟,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白色的目带。
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很清晰。
“让船再往前开一海里。保持低速,持续监测。”
解左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没有任何质疑,立刻拿起对讲机,向驾驶室的陈船长传达了指令。
“陈船长,鸦爷指示,航向不变,再前进一海里,保持最低航速。持续关注声呐和深度。”
“收到,左老板。前进一海里,最低航速。”
陈船长沉稳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船体传来微微的震动和轮机转速降低的嗡鸣,庞大的船身开始以更慢的速度,朝着那片声呐图像显示异常的海域继续驶去。
再往前一海里,差不多就到入口了。
碎碎在工作台上轻轻跳了两下,解左紧紧盯着各项监测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