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稠墨,浸染着“摇光区”某家中等客栈的房间。
窗外,天机城永不熄灭的灵光通过窗棂,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映照着桌前静坐的雷魈子那张线条刚硬、却难掩疲惫与复杂神色的脸。
他刚刚结束今日的比试,以“天雷正法”的刚猛无侠,硬生生击溃了五行殿那位以五行变幻着称的精英弟子,昂首挺进十六强。
这本该是值得狂喜、足以在归墟洲北部沿海任何一座岛屿传唱多年的辉煌战绩。
然而,此刻盘踞在他心头的,却并非多少欣喜,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自踏入这中土神洲、这浮空仙城以来,便不断滋长、此刻已无法忽视的——渺小感。
“呼——”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中似乎还带着未散的、细微的雷弧,在空气中“噼啪”轻响。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过往的画面,与眼前这座不可思议的仙城、与这几日所见的那一个个惊才绝艳的同辈身影,交织、对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落差。
归墟洲,北溟外海,“飞鱼岛”。
那只是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岛屿,岛民世代以捕鱼、晒盐为生,与天争,与海斗,活得粗糙而坚韧。
雷魈子,或者说那时的“阿海”,就出生在岛东头一个最普通的渔家。
父母是岛上最寻常的渔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大的盼头不过是风调雨顺,鱼获满仓。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岛中央那座被云雾笼罩、凡人不敢靠近的“飞云山”上,下来了两位身着道袍、脚踏飞剑的“仙人”。
那是岛上的修仙家族——林家,对外自称“飞云宗”。
林家在岛上载承数百年,是绝对的统治者,岛上凡俗的平安与其说是靠官府,不如说是靠林家偶尔流露的庇护。
那一次,林家是为了补充新鲜血液,在岛上适龄孩童中检测灵根。
阿海懵懂地被父母推上前,粗糙的小手按在一块冰凉的石碑上。
石碑骤然亮起刺目的蓝白色电光,甚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两位林家修士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讶异,随即是例行公事的冷漠。
“身具灵根,资质尚可。带走吧。”
就这样,阿海告别了父母与熟悉的海风咸腥,踏上了“飞云山”,成为了“飞云宗”的一名外门弟子,得赐道号“魈子”。
然而,所谓的“飞云宗”,不过是一个披着宗门外皮的、日益衰落的修仙家族。
宗内九成弟子姓林,剩下的外姓弟子,不过是点缀,是廉价劳力,是必要时可以牺牲的炮灰。
资源永远优先供给林姓子弟,尤其是那几个嫡系。
雷魈子身负雷灵根,修炼林家那部粗浅的《引雷诀》进展不慢,但每月能领到的灵石、丹药,却少得可怜。
想要更多?要么为林家完成危险的任务,要么……学会钻营,讨好那些林姓师兄师姐,在家族内部派系的夹缝中小心翼翼,用谄媚、用隐忍、用微不足道的“孝敬”,换取一丝修炼的喘息之机。
天赋?在飞云岛那种地方,所谓的“天赋”首先要用来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不莫名“失踪”,不“练功走火入魔”。
他见过太多有天赋的外姓弟子,因为不懂“规矩”,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即便如此,雷魈子依旧凭着一股狠劲和对力量的渴望,艰难地修行到了筑基巅峰。
然后,便是漫长的瓶颈。林家不会为他提供珍贵的结丹灵物,更别提更高深的雷法传承。
《引雷诀》的潜力已到尽头,他感觉自己就象被困在浅滩的鱼,能看见远方的大海,却无力游去。
转机出现在他五十八岁那年。一次为林家探索“无尽海”边缘一处新发现的小型秘境时,遭遇了罕见的空间乱流。
他所在的探索小队几乎全军复没,只有他侥幸被卷入一处隐秘的空间褶皱,落入了一个荒废已久、金丹古修坐化的洞府。
在那里,他得到了一枚传承玉简,以及几样辅助结丹的灵物。玉简中记载的,正是他如今赖以成名的《天雷正法》残篇,以及一门完整的金丹期功法《乾元雷罡诀》。这传承,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耗费数年苦功,消耗掉洞府中所得的大半灵物,他终于在六十三岁那年,成功结丹。
成为飞云岛数百年间,屈指可数的、非林姓出身的金丹修士!
结丹成功后,凭借《天雷正法》的刚猛霸道,他在飞云岛及周边海域迅速打出了名头。
昔日那些需要仰望、需要讨好的林家长老,开始对他客气有加。
附近岛屿的修士,听闻“雷魈子”之名,也会带上一丝敬畏。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在夹缝中求存的小修士,他是“雷真人”,是飞云岛乃至归墟洲北部沿海一带颇有名气的高手。
他开始相信,自己或许真是有些“天赋”的。
能在资源如此匮乏、环境如此恶劣的海外孤岛,凭借机缘和自身努力结丹,并闯出偌大名头,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这种隐隐的自得,一直持续到他遇见了“紫霞门”的执事长老。
那是一次在归墟洲北部海岸追猎一头罕见海兽时,恰逢紫霞门几位弟子与那海兽两败俱伤,险象环生。
雷魈子顺手救下了他们,其中便有紫霞门那位金丹中期的执事长老。
紫霞门是中土神洲一个以炼器、阵法闻名的中小型宗门,实力远比飞云岛林家强得多,但在中土也只是三流偏下的势力。
因为这次援手,他与紫霞门结下了善缘。
那位执事长老感念其恩,多次邀请他前往中土游历。
在紫霞门,他见识到了什么叫“正规宗门”。
虽然紫霞门在中土不算顶尖,但其藏经阁的丰富、炼丹炼器设施的齐备、弟子间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以及元婴掌门的眼界气度,都让来自海岛的雷魈子大开眼界,同时也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与……一丝自惭形秽。
紫霞门的金丹弟子,年纪普遍比他小,但根基之扎实、对法术理解之深、斗法经验之丰富,远超飞云岛的同阶。
他们使用的法器、符录,虽然谈不上顶尖,但设计精妙,功能齐全,远非海外修士那些粗陋货色可比。
在一次与紫霞门掌门——一比特婴初期修士的交谈中,那位面目慈和的老者听完他的经历,沉吟片刻,说道:
“雷小友以海外散修之身,能得此传承,结丹成功,实属不易,心性毅力俱佳。然我观小友功法,刚猛有馀,变化不足,对雷霆之力的细微操控与道韵领悟,尚有欠缺。此非小友之过,实乃环境与传承所限。”
老者看着他,眼中带着一种雷魈子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我中土神洲,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似小友这般‘天赋’者,不敢说车载斗量,却也绝不罕见。各大仙宗、世家,每年收录的弟子中,天资惊艳者不知凡几。
他们自小有名师指点,有系统传承,有无尽资源堆砌……小友觉得,你与他们相比,如何?”
雷魈子当时如遭雷击,怔在当场。他一直以来自矜的“天赋”和“成就”,在这位中土元婴修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后来,紫霞门掌门主动提出,可以用紫霞门的一个推荐名额,送他来参加这“正道十年论道大会”。
“此乃十年一度的盛事,汇聚我中土正道年轻一代真正的精英翘楚。小友不妨前去一观,既可印证所学,开阔眼界,亦可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大。”
于是,他来了。带着紫霞门的推荐信,怀着一丝不服、九分好奇与隐隐的徨恐,跨越无尽距离,来到了这传说中的中土内核,天机仙城。
然后,他所见所闻,彻底击碎了他最后那点可怜的骄傲。
仅仅是看到这浮空的雄伟仙城与那神异的“天柱”就让他不知所措。
这里,炼气修士多如牛毛,筑基修士只是寻常,金丹修士亦不罕见。天空中飞舟如梭,灵禽遮天。街道上店铺林立,售卖着他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
那些身着各色宗门服饰的年轻弟子,一个个气息精纯,眼神明亮,顾盼之间自信从容。
他们谈论的功法、秘闻、资源,是他过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的。
而论道大会开始后,他更是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天才”。
天机阁刘元,星辰剑诀煌煌大气,更兼神算无遗。玉清道宗林风,云水剑意绵绵不绝,深不可测。问情门姬问……那个怪物,他的剑已经超出了雷魈子对“剑”的理解范畴。还有五行殿金虹,万福寺的净严,东华宗、北冥宗、药王谷……每一个大宗门的弟子,都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传承底蕴与个人素养。
他雷魈子,能走到十六强,靠的是《天雷正法》的爆发力与一股悍勇,以及在海外磨砺出的狠辣实战经验。但即便如此,战胜五行殿弟子也已让他手段尽出,消耗巨大。
而看看那些人,姬问一剑败敌,轻松得象吃饭喝水;林风胜刘元,从容不迫,犹有馀力;金虹枪挑北冥,彪悍绝伦……他们似乎都还未到极限。
而这样的天才,每十年都有。
“我所谓的‘天才’……不过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罢了。” 雷魈子睁开眼,望着窗外那巍峨接天的“天柱”阴影,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在飞云岛,他是天才,是真人,是让人敬畏的存在。在这里,在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宗门巨擘眼中,他大概只是一个“运气不错、有点毅力的海外散修”,能闯入十六强,或许已算是一匹不错的“黑马”。
但这种认知,并未让他消沉,反而在苦涩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动力。
“世界原来这么大……” 他低声自语,手掌摊开,一丝细微的、带着狂暴气息的蓝色电弧在指尖跳跃。
“我以前的路,走窄了,也走歪了。闭门造车,固步自封,还自以为是。”
他看着那缕电弧,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来了,看到了,就不能白来。十六强……至少证明了,我雷魈子,并非一无是处。即便资源、传承、起点远远不如,我也能凭自己,站在这个舞台上,与这些天之骄子同台竞技!”
“下一轮……” 他望向桌面上,天机阁刚刚送来的明日对战安排玉简。他的对手,将会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
无论对手是谁,姬问也好,林风也罢,或是其他任何人。他都会全力以赴,将《天雷正法》的威能催发到极致。
不是为了虚名,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要对得起紫霞门掌门的推荐,对得起自己这数十年来在海外孤岛的挣扎与苦修,更是要在这广阔天地、群雄汇聚的舞台上,真正看清自己的位置,找到未来的路。
渺小吗?是的,与这浩瀚仙城、与那接天“天柱”、与那些背景深厚的天才相比,他确实渺小如尘埃。
但,尘埃亦有尘埃的道路。
见识过真正的雄峰,才知道攀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