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泽外,寒风依旧凛冽,卷动着荒原上的枯草与沙砾。
两道略显黯淡的遁光从泽地边缘飞出,速度不快,甚至带着一丝迟滞与疲惫。
正是陈超与姬问。
来时满心期冀,去时失魂落魄。短短几个时辰,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姬问看着前方那道白色身影,依旧脚步虚浮,眼神空洞,心中忧虑更甚。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安慰都显苍白,只能默默放慢速度,保持着一段守护的距离。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荒凉的地平在线,出现了一座依托小山而建的简陋镇子。
灰扑扑的石头房屋低矮杂乱,仅有的一条主街上人影稀疏,多是些修为在炼气期、衣着朴素的散修或凡人猎户、行商。
镇子边缘立着一杆褪色的幡旗,上书“玄冥坊”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此地已是北冥域边缘,灵气稀薄,资源匮乏,这等小镇多是些无力进入大仙城、或做短暂休整的低阶修士与凡俗混居之所。
“陈兄,前方有处镇子,不如稍作歇息,喝口热茶,再作打算?”
姬问传音提议。陈超此刻状态不佳,强行赶路恐生心魔,不如暂且停下,缓一缓心神。
陈超仿佛没听见,依旧茫然前行。
直到姬问再次出声,他才如梦初醒,木然地点了点头,遁光向着镇子落下。
两人收了遁光,步入小镇。
街道坑洼不平,两旁店铺简陋,售卖的多是些低阶符录、普通药材、妖兽皮毛以及粗劣的饮食。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劣质酒水与牲畜混合的气味。
与繁华的北冥仙城相比,此地堪称穷乡僻壤。
姬问引着浑浑噩噩的陈超,走进街边一家门脸稍大、挂着破旧木匾的茶铺。
铺内光线昏暗,摆着七八张掉漆的方桌,此刻坐了四五桌客人,皆是炼气期的散修,衣着寒酸,正就着粗陶大碗喝着浑浊的茶汤,低声交谈着。
见有客人进门,且气息不凡,柜台后打盹的炼气二层老者掌柜一个激灵醒来,忙不迭地迎上来,满脸堆笑:“两位仙师里面请!上好的‘苦叶茶’还是‘灵茶’?”
“两碗粗灵茶,安静些的位置。” 姬问淡淡道,扔过去几块下品灵石。
“好嘞!仙师这边请,这边清净!”
掌柜麻利地收了灵石,将两人引到角落一张靠墙的桌子,用抹布象征性地擦了擦,又很快端上两碗热气腾腾、茶汤呈淡褐色、飘着几片粗糙茶叶的“灵茶”。
这茶蕴含的灵气微乎其微,聊胜于无,但胜在温热,可驱散些寒意。
姬问示意陈超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
陈超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粗糙的陶碗,碗中茶汤袅袅的热气,似乎都无法映进他空洞的眼眸。
茶馆内其他几桌茶客,原本还在低声交谈,见到姬问和陈超进来,感受到姬问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令他们心悸的气息,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交谈也变得更加谨慎,目光不时偷偷瞥向角落。
陈超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脑海中依旧翻腾着石厅内那空空如也的地面、神秘的图案、恐怖的战斗痕迹,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回响的“奇变偶不变”。
第三个穿越者……取走傀儡……是敌是友?目的为何?一个个问题如同乱麻,缠得他心神欲裂。
就在他深陷思绪泥潭,几乎难以呼吸之时,旁边一桌两名炼气中期散修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北冥仙城那边,这几天可出了件新鲜事儿!”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啥新鲜事儿?莫非又是哪个大商行搞什么拍卖会?” 另一个声音略显沙哑,兴趣缺缺。
“拍卖会算什么新鲜!是悬赏!天价的悬赏!”
尖细声音拔高了些,随即又压低声音,但以修士的耳力,依旧清淅可闻。
“悬赏?猎杀妖兽?还是寻人寻物?” 沙哑声音提起了点兴趣。
“都不是!是对对子!” 尖细声音透着不可思议,“就一个上联,悬赏一千枚上品灵石,求个下联!”
“噗——!” 沙哑声音显然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才难以置信道:
“多少?一千上品灵石?!就对一个对子?老胡,你这牛吹得也太大了吧?
一千上品灵石,够在三大仙宗控制的那些顶级仙城里买间不错的小宅院了!谁这么败家?还是拿人开涮呢?”
“开涮?人家可是请了北冥仙城听风阁分阁的阁主亲自作的保!白纸黑字,灵契为凭!” 被称作老胡的尖细声音信誓旦旦。
“消息就是从听风阁流出来的,还能有假?现在整个北冥仙城,不,恐怕大半个北冥域有点门路的修士,都在议论这事儿!
好些个自诩才高八斗的儒修、甚至一些宗门里钻研杂学的老学究,都连夜赶去北冥仙城了!”
“听风阁作保?” 沙哑声音显然动容了。听风阁信誉卓着,其阁主作保,此事可信度极高。“那……那上联是什么?莫非是千古绝对?难倒了无数先贤?”
“这……” 老胡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似乎努力回忆。
“具体我也没亲眼见到那悬赏榜文,是听一个从仙城回来的行商说的。那上联……好象不长,就五个字。听起来……怪怪的,不象是诗词典故,也不象寻常对子……”
“五个字?怪怪的?到底啥?” 旁边另一桌,一个满脸横肉、修为在炼气后期的壮汉忍不住插嘴问道,显然也被这“天价悬赏”勾起了好奇心。
其他几桌茶客也纷纷竖起耳朵。
老胡见众人都看过来,有些得意,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好象……叫什么……‘宫廷玉液酒’?对,就是这五个字!‘宫廷玉液酒’!”
“宫廷玉液酒?” 沙哑声音重复了一遍,一头雾水。
“这算什么上联?宫廷……指的凡俗皇宫?玉液酒……是某种灵酒的名字?没听说过啊。这要对什么下联?‘仙家琼浆露’?‘瑶池蟠桃宴’?这也不工整啊……”
“就是啊,听着不象正经对联,倒象句顺口溜。” 横肉壮汉嘟囔道,“就这五个字,值一千上品灵石?别是耍人玩吧?”
“听风阁作保,还能有假?” 老胡坚持道。
“据说出悬赏的那位,神秘得很,没人知道具体修为来历,但能随手拿出一千上品灵石,还请动听风阁阁主,绝对不是一般人!
兴许是什么隐世高人,游戏风尘,或者……是在找有缘人?”
茶馆内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上联古怪,悬赏离谱,但因有听风阁作保,又添了几分真实与神秘,话题很快围绕着“一千上品灵石”和那位“神秘大能”展开,惊叹、羡慕、猜测不已。
然而,所有这些嘈杂的议论,在传入角落那张桌子时,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唯有那五个字——“宫廷玉液酒”——如同五道无声的惊雷,精准无比地劈入了陈超混沌一片的脑海!
“宫廷……玉液酒……?”
陈超原本空洞失焦的眼神,猛地一颤!
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浮木,又象是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点火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粗糙的陶碗,越过蒸腾的热气,投向了旁边那桌正在唾沫横飞议论的散修。
他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全身的肌肉微微绷紧,连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不是“奇变偶不变”,是另一个!
另一个只有来自那个特定文化背景、特定时代的人,才可能知道、才可能用得出来的“梗”!是前世那部家喻户晓的小品里的台词!
“宫廷玉液酒”的下一句是什么?是“一百八一杯”!
这又是一个穿越者之间的“暗号”!
而且,是公开悬赏!在天机阁下属的听风阁作保下,公开悬赏!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留下这个悬赏的人,很可能就是取走傀儡、对上“奇变偶不变”的那个人!
他(她)不仅知道那些“梗”,而且……在主动查找其他可能存在的“同乡”!
用这种公开的、只有“同乡”才能看懂的方式!
无数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冲散了陈超脑海中之前的茫然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强烈好奇、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希望!
如果对方是在查找“同乡”,那么至少目前看来,不象是抱有绝对的恶意。
而且,对方能请动听风阁阁主作保,能随手拿出一千上品灵石,其实力、财力、背景,恐怕都深不可测。
至少是元婴,甚至更高!这样一个强大的“同乡”……
陈超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狂跳起来。
他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脚开始恢复温度,原本涣散的思维开始急速运转。
姬问一直留意着陈超的状态。他先是看到陈超对周围的议论毫无反应,依旧深陷自己的世界,心中暗叹。
但紧接着,他便敏锐地捕捉到,当那散修说出“宫廷玉液酒”五个字时,陈超的身体有了极其细微、却绝不容错辨的僵硬!
然后,他看到陈超缓缓转头,眼神从空洞变为惊愕,再从惊愕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定格为一种极度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恍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光芒的专注!
姬问心中一动。他知道,陈超听进去了,而且,这五个字对他意义非凡!
难道……这古怪的悬赏,与陈超所要查找之物,或者与他身上的秘密有关?
他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超,等待着他的反应。
陈超没有立刻动作。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他需要思考,需要判断。
对方公开悬赏,显然不怕暴露。要么是对自身实力有绝对自信,无惧任何可能的麻烦或觊觎;要么就是……迫切想要找到“同乡”,为此不惜承担风险。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可能会直面那位神秘而强大的“同乡”,福祸难料。
如果不去……他可能永远错过了解真相、甚至与“同乡”接触的机会。
那三个被取走的傀儡,那背后的谜团,将永远困扰着他。
而且,对方已经用这种方式“喊话”了,自己如果一直躲着,难道就能安全吗?
一个能瞬杀金丹巅峰鬼修、能动用听风阁关系、能拿出一千上品灵石悬赏的存在,真想找他,他躲得掉吗?
他这位“谪仙人”在中土神洲名气还是不小的。对方执意要找绝对不难…
利弊在心中飞快权衡。
最终,对真相的渴望,对“同乡”的好奇,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孤独了太久、突然看到同类踪迹的本能吸引,压过了潜在的恐惧。
他要去北冥仙城!要去看看那个悬赏!要去会一会那个留下“宫廷玉液酒”的人!
心意既定,陈超眼中重新焕发出神采,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与惊疑,但那份失魂落魄的茫然已一扫而空。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一直安静注视着自己的姬问。
“姬兄,” 陈超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清淅坚定,“我需要去一趟北冥仙城。”
姬问看着好友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心中稍安,但担忧并未减少。他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不。” 陈超摇头,语气坚决,“此事……恐怕涉及甚大,而且对方指名是‘对对子’,人多反而不便。
姬兄,你已经帮我太多,这次就让我自己去吧。
你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只是去看看,或许……能弄清楚一些事情。”
姬问眉头微皱,凝视陈超片刻,见他眼神坚定,知道去意已决,且此事恐怕确实不便外人参与。
他沉吟道:“既然你已决定,我亦不阻拦。只是北冥仙城龙蛇混杂,那出悬赏之人神秘莫测,你务必万分小心。
若有任何不对,立刻传讯于我。我就在这北冥域附近游历一段时日,随时可至。”
说着,他取出一枚小巧的、形如小剑的淡金色玉符,递给陈超:“这是我问情门的‘剑心符’,贴身携带,若遇生死危机,捏碎此符,我可感应到你的大致方位。虽相隔太远未必能及时赶到,但总是一份保障。”
陈超看着那枚触手温润、隐有剑意流转的玉符,心中暖流涌动。
他郑重接过,收入怀中:“姬兄,大恩不言谢。此间事了,无论结果如何,我必去问情门寻你,把酒言欢。”
“我等你。” 姬问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举了举手中的粗陶茶碗。
陈超也端起茶碗,将其中已微凉的粗灵茶一饮而尽。茶水粗涩,却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放下茶碗,起身,对着姬问拱手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了清风茶馆。
“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