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河口村,青玉沿着青川河岸,继续向下游走去。
越靠近入海口,河面愈发开阔,水势渐缓,咸湿的海风气息扑面而来,涛声也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淅。
终于,在一片布满鹅卵石的滩涂尽头,浑浊的河水与蔚蓝的海水交汇,冲击出大片的泥沙三角洲。
这里,便是青川河的入海口。
时值清晨,海面上薄雾弥漫,朝阳初升,将天海相接处染成一片金红。
海鸥在天空中盘旋鸣叫,海浪一遍遍冲刷着沙滩,留下道道白色的泡沫。
青玉站在河口,望着眼前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无尽海,心境也随之开阔了几分。
他并未停留,转而沿着海岸线,向着北方,不紧不慢地走去。
他依旧保持着旅人的模样,收敛着所有气息,如同一个真正的、漫无目的的行者。
海岸线曲折蜿蜒,时而是徒峭的悬崖,时而是平缓的沙滩,时而是怪石嶙峋的礁石区。
行出约莫数十里,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
村子建在一处背风的港湾里,几十间低矮的、用石块和海草垒成的屋子杂乱地散布在沙滩高处,屋前晾晒着破旧的渔网,几艘小木船搁浅在沙滩上,随着潮水轻轻晃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和海水咸味。
青玉走近渔村。此时已是晌午,但村子里却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几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渔民坐在屋前修补渔网,眼神麻木。
几个光着脚丫、衣衫褴缕的孩童在沙滩上追逐嬉戏,看到陌生的青玉,都怯生生地停下脚步,远远打量着。
青玉原本以为,靠海吃海,渔村的生活或许会比内陆的村庄宽裕些。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蹙眉。
他走到一位正在补网的老渔民面前,拱手道:“老丈,打扰了。在下是过路的行商,错过宿头,想在贵村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老渔民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眼神浑浊,打量了青玉几眼,见他不象歹人,才沙哑着嗓子道:
“后生,村里穷,没客栈。你要不嫌弃,那边有间放杂物的空屋,漏风,但能遮雨,你自己去收拾一下吧。”他指了指村子边缘一处更为破败的石屋。
“多谢老丈。”青玉道谢,并未立刻过去,而是顺势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看似随意地问道:
“老丈,我看这海边鱼获应该不少,为何村里……似乎人丁不旺?”
老渔民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手中的梭子停了下来,望着茫茫大海,眼神中透出深深的恐惧与无奈:“鱼?是有鱼……可也有要吃人的海怪啊!”
他指了指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就前几个月,村东头的王老六,带着他两个儿子出海,船让一条比船还大的黑皮怪鱼给顶翻了!三个人,连块骨头都没漂回来……”
“还有上个月,李家媳妇的男人,在近海下网,让一群长着獠牙的‘鬼头鱼’给围了,拖下水,就剩一滩血水……”
老渔民的声音带着颤斗:“这无尽海,看着平静,底下全是索命的阎王!稍微跑远点,就可能回不来。
只能在近海碰碰运气,捞点小鱼小虾,糊口都难……年轻力壮的,有点门路的,都跑去镇上、城里找活路了,就剩我们这些老骨头和走不动的,在这熬日子等死罢了……”
青玉沉默。他神识微动,便感知到附近海域中,确实潜伏着不少凶悍的低阶海兽,对于没有修为、只有简陋木船的渔民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威胁。
靠海吃海,却也时刻面临着葬身鱼腹的危险。
这渔村的生活,甚至比内陆某些村庄更加艰难和绝望。
他在那间漏风的石屋中住了一晚,夜半能清淅地听到海浪声中夹杂着远方海兽低沉的嘶吼,以及村中妇人压抑的哭泣声。
次日清晨,青玉留下几块干粮和些许碎银,悄然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继续沿着海岸线北上。
沿途又经过几个规模稍大的渔村,情况大同小异。
渔民们面黄肌瘦,眼神中大多带着对大海的敬畏与恐惧。
生活依旧清贫,危险无处不在。偶尔能看到一些简陋的、供奉着模糊海神象的小庙,香火寥落。
直到他靠近一片名为“碎石湾”的海域,情况才开始有所不同。
这里的渔村规模明显大了许多,房屋也规整了些,甚至有了简单的码头。
渔民们的脸色虽依旧黝黑,但眼神中少了几分麻木,多了些生气。
码头上停泊的渔船也更大、更坚固些,船上甚至能看到一些简陋的、刻画着简单符文的器具。
青玉在一家临海的茶摊坐下,要了碗粗茶。摊主是个健谈的中年汉子。
“老板,我看你们这儿的渔民,日子似乎比南边好些?”青玉闲聊般问道。
摊主嘿嘿一笑,脸上带着几分自豪:“客官好眼力!咱们碎石湾,离‘多宝宗’的坊市近!
运气好,捞到些稀罕的海货,比如那种会发光的‘夜明贝’,或者鳞片特别硬的‘铁甲鱼’,就能拿去坊市,跟多宝宗的仙师们换些好东西!”
他指了指码头:“瞧见没?那些船上的‘定波符’,就是多宝宗淘汰下来的下品符录,能镇住小船周围一小片海浪,遇到小风浪稳当不少!
还有这渔网,掺了点‘韧金丝’,结实多了!
虽然换不到仙丹妙药,但有了这些家伙事,出海安全多了,捞的鱼也能卖上好价钱!”
青玉恍然。多宝宗以炼器、贸易闻名,其势力范围内的凡人,确实能间接享受到一些修真文明的“边角料”,虽然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他们的生存境遇改善许多。
这与玉山镇因靠近南符阁、万兽宗而相对安宁繁荣的情况,如出一辙。
他不禁想起在琉璃洲的见闻。那里实行国宗一体,修真势力与凡俗王朝深度融合。
即便是普通百姓,也能用上蕴含微末灵机的“暖玉”取暖,生病了可去官府设立的、由低阶修士担任医师的“医馆”诊治。
虽然底层依旧清苦,但整体生活水平、安全保障,远非万辜洲这等仙凡隔绝、各自挣扎的地方可比。
在万辜洲,绝大多数凡人终其一生,或许都未曾真正见过一位“仙师”。
他们对修仙者的认知,来自口耳相传的神怪志异、茶楼酒肆的说书演义。
很多人甚至认为,飞天遁地、移山倒海的神仙,不过是古人编造的故事。
他们在各自凡人国度的统治下,缴纳着沉重的赋税,忍受着官吏的盘剥,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求存。
即便是那些王都繁华之地,朱门之外,冻死骨、饿殍亦不罕见。
仙凡殊途,宛如云泥。
青玉沿着海岸,继续前行。他看到了更多因靠近不同宗门而呈现不同面貌的聚落。
其中靠着修仙宗门,日子还算不错的不算少。
但更多的,是像河口村、像南方那些渔村一样,在天地之威、贫瘠资源与自身命运的夹缝中,艰难求存的渺小众生。
他们的悲欢,他们的生死,于高高在上的修仙者而言,或许还不如一次闭关、一炉丹药来得重要。
这一日,他行至一处高耸的海崖之上,崖下波涛汹涌,撞击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极目远眺,海天一色,无边无际。
他静静伫立良久,任海风吹拂衣袂。
然后,他转身,离开海岸,向着内陆,向着北方,继续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