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保什么?”
冰青不知何时已离席起身,悄无声息地踱到了战术桌的侧方,目光垂落,精准地锁在地图上几处用金线着重勾勒的山隘标记上。
“担保你们不会再从这些‘咽喉要道’里,设下天罗地网?还是担保那些标注着‘旧仓库’的坐标里,打开门不会是整装待发的王庭禁卫?”
帐篷里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度。
若标记为真,它是打开汗国命门的钥匙;若为假,或内藏杀机,那每一道金线都可能是一条引向坟墓的路径。
索娅的脸在无影灯下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
冰青的话显然刺中了她认知的边界,或是她拒绝深想的盲区。
她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慌乱,更多的是一种信念被动摇后的无措。
“不会的……”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更像说给自己听,“哥哥不会骗我……他说……这都是为了百姓能活下去……”
“冰青?”徐思远没有转头,只唤了一声。
冰青的视线从地图上抬起,与徐思远短暂交汇。
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神里是基于庞杂信息碎片拼凑后的笃定。
徐思远读懂了:图上这些点位,至少大部分地理信息和基础标识,与他们已知的、耗费巨大代价换来的碎片情报能对上。
这份“抵押”,在“真”的层面上,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徐思远心中那架天平开始微妙地倾斜。
他重新看向索娅:“好。那么,除了这份图,你的可汗哥哥,还想通过你传达什么?”
索娅似乎因为冰青的逼问而乱了方寸,此刻努力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节奏。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里面多了一丝强装的镇定,语速也变得平稳起来,像是在复述演练过多次的台词:
“哥哥希望……贵军能够暂时后退。不必太远,退至当前战线以南……一百公里即可。”
“一百公里?”旁边一名年轻参谋忍不住低哼,“那我们这岂不是白来了?”
索娅立刻转向声音来处,眼神清亮,竟带上了一点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天真的恳切逻辑: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单于庭内百万百姓日夜惊恐,易生巨变。徐将军,围攻单于庭本非一日之功,我相信以贵军之能,定然装备了远超百公里射程的重型火器。后退这一百公里,于贵军威慑无损,却可给城内惶惶人心一丝喘息之机,也更显贵国……仁德。”
她将“仁德”二字咬得清晰,目光直直投向徐思远。
徐思远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冰凉的桌沿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叩响。
“我们若后撤,然后呢?你哥哥总不至于只想换得城外一片空地吧。”
“待贵军后撤,可汗愿亲赴前线,在距离此地五十公里处的库克特镇,与将军您会面。”索娅的声音平稳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郑重,“届时,他会将象征汗国最高权柄的鹰顶金杖当面交予将军……只求,只求将军能约束部众,破城之后,勿要……残害我乎浑邪的子民妇孺。”
“库克特……”徐思远咀嚼着这个地名,“‘安定’之地?选这个地方会面,你们可汗,倒是有心。”
库克特,草原古语中意为“安宁的庇护所”。
如今那座小镇早已在连年拉锯中化作断壁残垣,只剩下一个讽刺的名字,矗立在寒风里。
“正是库克特。”索娅肯定道,似乎没听出徐思远话里的那丝讥诮,或者选择忽略。
徐思远沉默了片刻,“后撤与否,需待军议。”他最终开口,“至于你带来的这份‘诚意’……”
他的指尖虚点在地图上距离他们当前营地最近的两处标记点上,一点在东北方向的河谷,一点在西侧的山坳。
“我们需要先‘验一验’成色。看看这抵押物,到底有没有你哥哥说的那么实在。”
索娅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
“可以。”
“那么,索娅公主,你且去休息吧,看起来你很冷,也没吃什么东西。”
“这不重要,贵军赶快查验才是,早些议和,早些停战。”
徐思远点点头,“冰青,带她去休息吧。”
冰青从陈晓那边接过他的外套披在身上,送索娅到了另一间帐篷里面去。
帐篷帘落下,隔绝了索娅单薄的身影。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设备低鸣与暖气片持续烘烤金属的细微噼啪声。
徐思远没有立刻说话。
他保持着目送门口的姿势,直到那轻微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缓缓转回身,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紧绷或沉思的脸。
“说吧,”他开口,“都怎么想?”
短暂的沉默被打破。
一名校尉率先开口:“将军,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派出精锐侦察单位,前往地图上标注的最近几处地点进行核实。尤其是西侧山坳那个所谓的‘油库’。若真如其所言,不仅可验证地图部分真实性,或也能解我军部分燃油紧缺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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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徐思远从鼻腔里哼出一个不置可否的音节,目光却没看向他,反而投向了帐顶某处虚无。
罗峰犹豫了一下,向前半步:“徐将军……您是否有其他考量?这条件,这地图,还有那公主……总让人觉得,太过……顺理成章了。”
“顺理成章?”徐思远忽然笑了。
他身体向后一仰,椅背发出承受重量的轻微呻吟,一条腿随即架到了另一条腿上,那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或做出关键决断前惯有的、略显粗放却充满掌控感的姿态。
“让我们后撤一百公里?把命脉地图当抵押?派一个连刀都未必握得稳的小妹妹来谈用江山换平安?”
他每说一句,语速就快一分,声音里的冷意也浓重一分,“罗峰,你信吗?反正老子不信。这他妈不是诚意,这是摆好了席面,等我们伸脖子过去——看看刀会从哪个方向落下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不大的声响却在寂静中格外惊心。
“让一个不满二十、眼睛还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丫头,独自穿过战场,钻进敌人的大营里来谈割地赔款?他可汗要是真有种,自己怎么不来?!这种拿亲妹妹当棋子的烂招他都使得出来,你还指望他能有什么好屁?!”
帐内军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慑住,屏息不语。
徐思远的胸口微微起伏,但眼神已迅速冷却下来,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军刀。
“传我军令——第一路,摆出后撤姿态,大张旗鼓,往南给我退!做戏做全套,辎重要显出累赘,队伍要显出松懈,让单于庭城头上那些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把那个公主一起带上!”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作战地图前,手指如剑,点在当前战线两侧:
“第二路、第三路,立刻轻装开拔。一路向东北,借河谷潜行;一路向西,沿山麓阴影运动。我要他们在四小时内,悄无声息地运动到这两个位置——”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库克特镇东西两侧约二十公里处的等高线稀疏区域,“隐伏待机。所有无线电保持绝对静默,启用‘地听’系统和备用密文信道接力通讯。”
“将军,”之前提议查验的校尉忍不住问道,“那地图上的点位……不核实了?”
“核实?”徐思远回过头,“当然要‘核实’。派两支最低配置的侦察小组,大摇大摆地去‘看’。动静弄大点,最好让对方的探子知道我们‘上钩’了,正在按他们的剧本走。”
他走回桌边,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前倾:
“他不是想调虎离山,想在库克特给我摆鸿门宴吗?老子就将计就计,看看他这把戏,到底有多少斤两。记住,我们的主力不是后撤,是张开两翼,变成钳子!他敢把脑袋从那个乌龟壳里伸出来,我就敢给他剁了!”
命令已下,意图分明。
徐思远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幅依旧闪耀的金线地图,眼神里没有丝毫对“诚意”的期许,只有猎人审视陷阱的冷静与即将反制的决绝。
“动起来。”他吐出三个字,终结了所有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