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10日中午,烈日当空。
南鹏华盛电子市场北边两百多米的富盛工业区。
九十年代初修建的工业区,现在全成了办公楼,里面容纳着上千家公司。
公司名多冠以电子、科技、实业、贸易
3栋612室,玻璃门旁贴着一块牌子,“南鹏市勤本科技有限公司”。
办公室就一间,四十多平米,三分之二的空间堆满了货品纸箱。
纸箱上的标签都是英文。
“ke tanta capacitor”(ke牌钽电容)。
“produced xi”(墨西哥生产)。
靠门的墙边摆着一张棕色三合板办公桌,桌面上摆着一套“高仿紫砂”茶具,后面的办公靠背椅上叠着厚厚三摞标签纸。
三张红色的塑料粤东省凳散在桌子周围。
纸箱堆的旁边挤出一块空地,一字铺了三张纸箱皮,一位年轻男子躺在上面,一台鸿运扇立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浑身晃动地吹着风,发出“热死了”的吱吱叫声。
曾翊华在做梦。
几分钟后,自己的手机响了,广利厂特助韩志鹏在电话那头告诉自己一个噩耗,广利厂找到了新的货源,不需要从自己手里购买那批钽电容。
自己慌了。
价值三十二万元的钽电容,大部分资金是自己东拼西凑借来的,要是砸在手里,一切都完了。
正当自己彷徨不知所措时,粟鸿霖出现了。
他是自己的好友,口口声声要报自己当年的恩,地板价收购了那批钽电容。
自己虽然背了一屁股债,但好歹进帐了一笔钱,不至于山穷水尽,心里对粟鸿霖还心怀感激。
可是刚过一周,自己收到消息,粟鸿霖把那批钽电容高价卖给了广利厂。
自己被卖得干干净净,还在心里感谢别人。
2004年到2006年黄金年代,粟鸿霖等人一飞冲天,自己却在泥潭里苦苦挣扎。
2007年自己得到来自南港的师傅相助,终于捞到了第一桶金。
如释重负的自己,决定做大做强,再创辉煌,跟着提携自己的师傅兼贵人,一起买了南港的私募。
那帮南港理财经理,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在他们嘴里,雷曼兄弟债券等美国理财产品,都是日进斗金的好东西,一般人他们还不告诉。
看着一路飘红的指数,自己和师傅志得意满,小酒一喝就忍不住吹嘘起来。
亲朋好友一听,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带上他们,太不够意思了。
于是很够意思的师傅和自己,拿着亲朋好友的钱一起浪一起飞。
2008年9月,雷曼兄弟暴雷,自己师傅在南港一座大厦楼顶上真的飞起来,然后自由落体
一蹶不振的自己几经挣扎,终于慢慢地又爬起来,公司蒸蒸日上,手里也存了些家底,跟着大家一起买房。
2015年年初,自己仔细分析,认为房市泡沫太大,已经到顶,a股股市却刚刚起来,大有可为。
于是卖了房投入到股市,一开始大赚特赚,志得意满
结果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让站在山顶上的自己,天凉好个秋
原本已经跟某资本签订了公司收购对赌协议,按照此前三年的年营收和盈利,可以卖个好价钱,实现财富自由。
股市亏得那些钱,也不会太心痛
不想对赌期最后一年,却遇到下周回国的贾老板,身为乐斯手机和电视的电子元器件供应商,公司被套了六百多万元的货款,帐面亏得一塌糊涂。
根据对赌协议,公司被贱卖。
自由有了,财富却没了,雪上加霜。
手里拿着剩下的那点钱,心有不甘,几经“研判”,决定追赶时代的风口,投资共享单车,结果连自己的押金都取不出来
被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疲了累了,不想再挣扎了,买套房安稳过日子算了,于是拿着最后的棺材本去买许老板的期房。
封顶遥遥无期。
最新消息,预期在自己差不多寿终正寝时可以交房,正好用来存放骨灰盒。
棺材本成了棺材板
猛地睁开眼,曾翊华发现自己还在富盛工业区的办公室里,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格外刺眼。
嗡嗡的风扇声在耳边回响,就象计算机重启的声音。
曾翊华抹了一把脸上和额头的汗水,翻身仰躺。
浮尘在上空光柱中飘动,如蜉蝣在空中游动。
恍惚间,整个世界也在重启。
真实又漫长的人生,就是自己的前世,只是这前世太坑人了。
创业未半遭背叛,零八次贷我为先。
弃房入股逢一五,下周就回把坑填。
共享单车全没辄,恒大期房半生怜。
时代的大坑,自己是一个都没有落下,堪称绝代坑神。
前世的世界憋着劲要把我嚼烂再拉成屎,可自己却顽强如金针菇。
好笑又悲凉
现在自己重生了,多半是老天爷在前世坑自己坑得于心不忍,重新给一次机会。
好啊。
前世来不及的遗撼,这一世不能再错过。
前世不敢做的事,这一世我一定要做!
害我的人,我要挖坑把他们埋了;帮我的人,我要带你们一起飞一起浪!
曾翊华长舒了一口气。
真好!
丁铃铃。
手机铃声响起,曾翊华爬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上面的手机。
交州的座机号码。
“你好,请问哪一位?”
“阿华,我是韩生啊!”
话筒里传出韩志鹏那一口装腔作势的闽南腔。
“韩生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
“阿华啊,我跟你讲哦,我们现在不可能从你那里买货了。”
韩志鹏故意停下来。
曾翊华知道,他这是在等待自己的惊慌失措。
此时的他应该在想,大陆仔,现在你赶紧痛哭流涕啊,像求爸爸一样向我苦苦哀求。
现在的曾翊华,非常清楚韩志鹏的脾性。
贪婪自私,狂妄自大。
九八年来到粤东广利厂,吃喝嫖赌,享受着人上人的待遇,同时利用职权拼命地捞取回扣,吃干抹净。
二零一几年形势逆转,没人再把他当成一根葱,出去吃喝嫖赌要自己掏钱,捞取的回扣也少得可怜
广利厂也被康富士挤得日落西山,他被“输出”回台岛,靠着在大陆赚取的昧心钱继续潇洒快活,还摇身一变成为原谅党的小金主和中坚分子
曾翊华故作惊慌地问:“韩生,为什么?”
韩志鹏趾高气昂地说:“为什么?
我跟你讲哦,我们找到新的货源,比你的便宜好多。
你的那些货,留在家里自己下崽啰。”
曾翊华继续惊慌地说:“韩生,不能这样啊,我把身家全押在这批货上,广利厂不要,我就要倾家荡产了。
韩生,当初你可是拍着胸脯保证,我才敢掏钱囤货的。”
韩志鹏的语气还是那么高高在上。
“你倾家荡产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商言商嘛,你的货比别人贵得多,怎么可能要你的货?”
曾翊华只能苦苦哀求:“韩生,看在这两年我替你办了这么多事,帮你赚了那么多钱的份上,你拉我一把好不好?”
韩志鹏不屑地说:“做生意啊,当然有风(hong)险的啊,我又不是你粑粑,什么事都要罩着你。”
曾翊华心里冷笑两声,语气继续惶然不安,充满了绝望中的挣扎。
“韩生,这样好不好,盈利我们六四分,你六我四好不好?”
韩志鹏没有出声。
曾翊华往上加码,徨恐的语气里再添几分卑微和歇斯底里。
“韩生,七三分,你七我三!
不,八二分
不,九一分,你九我一。
韩生,你吃肉,给我喝点剩汤就好了。”
韩志鹏终于又出声,“不要这样纸嘛!你这样纸让我很难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