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在泗州城头,将白日鏖战的痕迹与血迹都吞噬进沉郁的黑暗里。寒风自淮水北岸卷来,带着金军营垒隐约的马嘶与刁斗声,刮过女墙,砭人肌骨。辛弃疾按剑立在垛口后,甲胄上凝结着一层薄霜,目光却比霜色更冷,穿透夜幕,望向北方那片广袤而沉沦的土地。怀中那方沈晦所遗的铁牌,隔着冰冷的铁甲与内衫,竟隐隐传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润触感,仿佛与远方某种脉动悄然呼应。自天星潭归来后,这种感应便时而浮现,尤其在夜深人静或心神紧绷时,如幽微的星火,指引着迷茫中的方向,却又无法捉摸其全貌。
“幼安。”陈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激越,却压得很低。他裹着一件半旧的鹤氅,须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底有血丝,精神却依旧矍铄。“孙捷的人撤下城头了,说是按例换防。郑清之的御史行辕灯火通明,方才还有快马进出,怕是临安又有‘钧旨’。”
辛弃疾没有回头,只沉声道:“金虏大军云集北岸,斥候探得完颜宗尹的中军大纛已至。此刻便是史相亲自来,这泗州城防,也乱不得。”他话虽平静,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老鹳滩的屈辱,军械被缴的愤懑,袍泽离散的刺痛,皆在这淮北的寒夜里沉淀成更坚硬的决心。张浚授予的虎符就在怀中,与那铁牌一左一右,一者代表着南宋朝廷眼下有限的授权与信任,一者牵连着靖康以来扑朔迷离的皇统秘辛与未竟之志。
“孙定方(孙捷字)此人,跋扈贪功,但并非全然不识兵。”陈亮走近几步,与辛弃疾并肩望向黑暗,“白日里他麾下那几个指挥使,守城章法未乱。郑清之欲以‘通敌’罪名构陷,战事一起,他也不敢自毁长城。只是这‘协防’监视之意,如芒在背。”
“且由他。”辛弃疾淡淡道,“袍泽们用血换来的立身之地,不是几句构陷、几双眼睛就能抹煞的。同甫,汴京方面……可有新的消息?”他最牵挂的,仍是赵邦杰、炎生那一队深入龙潭虎穴的弟兄。
陈亮摇头,面色凝重:“按脚程,若一切顺利,此时应在返程途中。但金军此番南下,各路关隘巡查必定倍于往日。墨工殉国,炎生携物逃脱……那铜匣重若千钧啊。”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陆务观(陆游)先生日前又密信至,言及临安风波。史弥远似已闻得风声,对‘前朝遗物’极为忌惮,皇城司的暗桩活动愈发频繁。务观先生提醒,即便证物到手,如何送入泗州,呈达张相,乃至公之于天下,每一步都可能是刀山火海。”
辛弃疾默然。苏青珞轻轻走上城头,手中提着一个粗陶壶,壶口冒出丝丝白气。“辛帅,陈先生,喝口热姜汤驱驱寒吧。”她声音清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经历隐曜谷的生死、老鹳滩的冷眼、泗州战场的鲜血洗礼,昔日需要兄长与盟友庇护的苏氏女郎,如今眉宇间已淬炼出沉静的韧性。她放下陶壶,目光掠过辛弃疾紧蹙的眉峰,欲言又止。
“有劳苏娘子。”陈亮接过一碗,咕咚喝下,哈出一口白气,冲淡了些许凝重气氛。
辛弃疾也取过一碗,温热透过粗陶碗壁熨帖着掌心。他看向苏青珞,见她眼下一片淡青,知道她又是在伤兵营忙碌终日。“伤员可都安置妥当了?”
“新设的南城庇所已启用,药材……孙将军拨付了一些,虽不尽够,暂可支撑。”苏青珞语速平稳,提及孙捷时并无怨怼,只有就事论事的冷静,“只是重伤者仍需静养,若战事再起……”她没说下去,眼中忧色一闪而过。
“我们不会退。”辛弃疾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这话是对苏青珞说,也是对城上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将士说。“青珞,你且去歇息,明日还有硬仗。”
苏青珞轻轻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目光落在辛弃疾按着剑柄的手上,忽然低声道:“那铁牌……近日可还有异样?”
辛弃疾微微颔首,并未细说。苏青珞是除陈亮外,唯一知晓铁牌秘密与血诏关联之人。她兄长苏文定与沈晦之谊,她本人一路历劫相伴,早已是这漩涡中不可或缺又令人揪心的一份子。看着她清减却更显坚毅的侧脸,辛弃疾想起隐曜谷风雪中、老鹳滩泥泞里她默默支撑的身影,以及那句未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照的“临安灯会”之约,心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愧疚,似怜惜,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与信赖。
就在这时,城墙内侧的石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身着淮西军服色、却是辛弃疾旧部面孔的军士疾步上前,抱拳低语:“督军,北面有动静!不是金军,像是……我们的人!穿了金人斥候的皮袄,但暗号对上了,是赵统领他们留下的切口!人不多,七八个,有伤,正被巡逻的淮西军小队截住盘问!”
辛弃疾与陈亮霍然对视。汴京的人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同甫,你在此稳住。我去!”辛弃疾丢下一句,按剑疾步下城。陈亮紧随其后,同时对那军士吩咐:“速去请苏娘子准备的伤药跟上!”
城门口灯火通明,孙捷麾下一名姓王的指挥使正带着一队兵卒,围住七八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汉子。那些人确实穿着金军斥候常见的翻毛皮袄,但内里露出破旧的宋军内衬,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被淮西军刀枪逼着,却昂首挺立,眼神锐利如受伤的孤狼。
“王指挥,”辛弃疾大步上前,声音沉稳,“何事喧哗?”
那王指挥见是辛弃疾,抱了抱拳,语气却不甚恭敬:“辛督军,深夜有可疑之人近城,穿着金狗皮子,自称是北边回来的义士,末将正在查验。”
被围在当中的一人猛地抬头,脸上污垢与血痕掩不住熟悉的轮廓,正是九死一生从汴京紫宸殿密室逃脱的炎生!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长形物体,看见辛弃疾,眼眶骤然一红,嘶声道:“督军!俺们……回来了!”
辛弃疾心脏猛地一缩,目光扫过几人,未见到赵邦杰,心头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王指挥,这些人是我月前派往北地哨探的旧部,任务机密。既有暗号切口为凭,身份无误。战事在即,正需熟悉敌情的勇士,交予本督便是。”
王指挥面露疑色:“这……穿金狗衣物,形迹可疑,郑御史有令,凡北来之人,需严加盘查……”
“郑御史那里,本督自会分说。”辛弃疾打断他,语气转厉,“金虏大军压境,此刻在城门纠缠自己人,王指挥是欲懈我军心,资敌以隙吗?”他久经战阵,积威自生,此刻目光如电扫去,那王指挥竟一时语塞。
这时,孙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何事争执?”他一身便甲,显然也是闻讯而来。
王指挥如蒙大赦,连忙禀报。孙捷看了看那几人,又看了看辛弃疾,目光尤其在炎生紧抱的包裹上停留一瞬,面色变幻。他与史弥远有勾连,自然知晓郑清之在此的任务,对任何从北边回来、可能与“前朝遗物”相关的人和物都格外敏感。但眼下城外金军虎视眈眈,辛弃疾部白日守城确有苦劳,且态度强硬……
“既是辛督军旧部,又有暗号凭证,便先交由督军安置。”孙捷最终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郑御史处,确需有个交代。明日辕门议事,辛督军莫忘了提及此事。”他这是埋下钉子,也是提醒辛弃疾,他孙捷并非不知情,只是暂不发作。
“多谢孙将军。”辛弃疾拱手,不再多言,示意手下亲兵接过炎生等人,迅速带入城内,直奔自己部伍驻扎的营区。
僻静营房内,灯火如豆。苏青珞已带着药箱赶来,迅速为伤者处理伤口。几人多是皮肉伤加饥疲过度,唯有炎生,除了一处箭伤未愈,精神更是萎顿至极,全靠一股意志支撑。
“赵大哥呢?”辛弃疾沉声问,已有不祥预感。
炎生未语泪先流,他颤抖着手,将怀中那破布包裹层层打开,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暗褐色铜匣,匣身沾满泥污,却有隐隐的蟠螭纹饰。“督军……赵统领为引开追兵,带着几个兄弟往东去了……临别时,他把这个交给俺,说……说务必亲手交到您和张相手上!墨工大哥……点着了火药,跟金狗的‘铁鹞子’同归于尽了……葛小七兄弟,为了带路,也……”他哽咽难言,铜匣捧在手中,重如泰山。
辛弃疾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血红一片,却深沉如古井。他接过铜匣,入手冰凉沉重。陈亮凑近,苏青珞也停下手中动作,屏息看来。
铜匣并无锁钥,只在侧面有一处机括。炎生抹了把泪,指着匣面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墨工大哥临行前说过,这匣子有自毁机关,若强行开启,内里之物尽毁。需以沈晦遗物,或许……或许是那铁牌或山河印触发。”
辛弃疾心中一动,自怀中取出那枚始终贴身携带的神秘铁牌——司天监星图牌。铁牌在灯火下泛着幽暗光泽,背面星辰刻痕似乎与铜匣上的某些纹路隐隐对应。他深吸一口气,将铁牌边缘,小心翼翼地对准铜匣侧面的凹陷。
“咔哒”一声轻响,机括弹动。铜匣盖子缓缓向上弹开一条缝隙,并无异状。
辛弃疾轻轻掀开匣盖。匣内衬着褪色的锦缎,上面静静躺着几样物事:一枚巴掌大小、金光已然黯淡却威仪犹存的虎头调兵金牌,上刻“如朕亲临,天下兵马调遣”八字,正是钦宗御令;一枚色泽温润、雕有隐晦龙纹的玉扳指;还有一卷颜色暗沉、边缘焦枯的帛书。
陈亮小心取出帛书,就着灯火缓缓展开。帛书质地奇特,虽历经岁月,字迹仍清晰可辨。开头正是熟悉的笔迹:“朕嗣守大宝,遭时艰难,二圣北狩,山河破碎……”正是靖康血诏全文!不同于之前沈钧持有的残角,此卷不仅完整,末尾处更有数行至关重要的附加文字,并加盖了钦宗私玺与一方特殊印鉴。
“……咨尔构弟,聪明天纵,孝友性成,于颠沛流离之际,克承宗祧,朕心甚慰。今特传玺诏,嗣统称帝,以系天下臣民之望。然中原未复,陵寝未扫,朕与上皇羁留北庭,日夜南望。尔当砺兵秣马,誓清胡尘,迎还二圣,雪此巨耻。待还都汴梁,廓清寰宇之日,朕当效法尧舜,行禅让之礼,付神器于有功,退处藩邸,以全祖宗法度,慰天下忠义之心。此心此志,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钦哉!”
帛书最后,还有一行稍小的字迹,墨色较新,是沈晦手书:“建炎三年,密受上(指高宗赵构)旨,藏此诏与金牌、扳指于紫宸殿密室。上谕:此物关乎国本,非中兴有望、社稷重光之时,不可轻现。晦谨遵命,以死守之。后世得此者,当明辨时势,慎之又慎。”
营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血诏全文,尤其是“恢复中原后行禅让”的条款,加上“如朕亲临”的调兵金牌,还有高宗赵构曾命沈晦密藏此物的证实……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这意味着,主战派一直寻求的“北伐复土”不仅是大义名分,更是有钦宗明确传位诏书(尽管是特殊条件下的传位)和附加政治承诺的合法依据!而高宗早期对此知情甚至参与隐藏,后来态度暧昧乃至转向偏安,其中曲折,足以撼动现有皇权叙事的根基。这确实是史弥远集团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祸根”,也是张浚等主战派可能用以破局、却也可能引火烧身的“利器”。
“这……这金牌,当真能调兵?”炎生喃喃道,他不太懂那些复杂的诏书内容,却本能感到那金牌的沉重。
“金牌是钦宗御令,理论上可调天下兵马。但如今……”陈亮苦笑,眼中光芒却锐利起来,“朝廷自有枢密院、都督府,各军皆有统属,岂是一面三十年前的金牌所能轻易调动?更何况,此物现世,首先引发的恐怕不是千军景从,而是朝堂震荡,各方争夺!史弥远绝不会容许它发挥作用。”
辛弃疾轻轻摩挲着那枚玉扳指,触手生温。他将帛书小心卷起,与金牌、扳指一同放回铜匣,盖上。“此物现世,已非一军一城之事。它是一把钥匙,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他看向陈亮,“同甫,需立即密报张相。如何呈送,如何运用,非我等所能决断。”
陈亮重重点头:“我即刻设法。泗州城即将大战,此物留在此处太过危险。张相在后方,或能有更稳妥安排。”
“还有赵大哥他们……”苏青珞轻声道,眼中含泪。
辛弃疾走到窗边,望向漆黑北方,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些可能永远倒在归途上的兄弟。“邦杰、墨工、小七……还有许许多多没留下名字的义士。”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他们用命换来的,不只是这几件死物。是真相,是法统,更是一个希望——大宋并未全然忘却北顾,中兴仍有其合法的、必须完成的路径。我等守在这泗州城,便是守住这个希望落地生根的第一寸土。”
他转身,目光扫过炎生、陈亮、苏青珞,以及闻讯悄悄聚拢到房外的几名核心旧部。“金虏大军将至,史党逼迫未已。前路唯有血战!用我们的血,让这城头的‘赤帜’不倒,让北归兄弟用命换来的星火,有机会燎原!”
“愿随督军死战!”众人低吼,虽压着声音,却气血奔涌。
就在这时,城外远方,淮水北岸,忽然传来低沉绵长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撕破了夜的寂静。紧接着,是隐隐如闷雷般的战鼓声,以及无数火把骤然点亮,将北岸天际映成一片暗红!
金军的总攻,开始了。
辛弃疾猛地握紧剑柄,怀中铁牌与虎符同时传来灼热之感。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与寒意的空气,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上城!”
星图微光,犹映照着旧日山河梦;虎符新淬,将在漫天烽火中,见证又一轮生死搏杀。而那只来自汴京紫宸殿深处的铜匣,静静躺在案上,它所承载的过去与可能掀起的未来巨浪,都已在这淮水之畔的危机时刻,悄然系于这座孤城,系于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赤色旗帜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