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时,辛弃疾带着魏胜、赵邦杰及十名亲兵悄然出城。一行人皆作商旅打扮,马背上驮着货箱,箱中藏着猎隼弩和短刃。苏青珞执意同往,此刻正策马跟在辛弃疾身侧,一身男装,发髻束起,若不细看倒像是个清秀少年。
“将军,咱们究竟往哪儿去?”魏胜压低声音问道。他们已出城十里,正沿着淮水北岸向东行进。
辛弃疾从怀中取出铁牌,晨光下,铁牌上的纹路泛着暗沉光泽。他仔细端详那些蜿蜒曲折的线条,忽然指向东北方向:“去那里——九里山。”
“九里山?”赵邦杰皱眉,“那山我去过,不过是个荒山头,有何特别?”
“沈钧说‘铁牌星图,山河为证’。”辛弃疾摩挲着铁牌表面的纹路,“你们看这些线条,起初我以为是星象,但昨夜细看,发现其中几处转折与泗州附近的山势极为相似。尤其是这一道,”他手指划过一道弧形纹路,“像极了淮水在九里山下的转弯处。”
苏青珞凑近细看,忽然轻咦一声:“将军,这纹路中似乎有字……”
辛弃疾闻言,将铁牌对准阳光。果然,在几道主要纹路的交汇处,隐隐可见极小的刻字,细若蚊足。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片——这是墨工临走前留给他的,说是司天监旧物——对着刻字仔细辨认。
“丙……戌……庚……申……”辛弃疾一字一顿念道,“这是干支纪年。丙戌年是靖康元年,庚申月……是八月。”他抬起头,眼中闪过异色,“靖康元年八月,正是金军第一次围困汴京之时。”
魏胜不解:“这和九里山有何关系?”
“去了便知。”辛弃疾收起铁牌,扬鞭策马。
辰时末,一行人抵达九里山。此山不高,但地势险要,可俯瞰淮水。辛弃疾命众人在山脚等候,只带魏胜、赵邦杰和苏青珞上山。山路崎岖,藤蔓丛生,显然少有人至。
半山腰处,辛弃疾按铁牌上的纹路指引,找到一处隐蔽的岩洞。洞口被藤萝遮掩,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从发现。魏胜挥刀砍开藤蔓,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洞内昏暗,辛弃疾点燃火把。火光映照下,可见洞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往里走约十丈,空间豁然开阔,竟是一处天然石室。石室中央有石桌石凳,桌上积满灰尘,却无蛛网——显然有人定期清理。
“这里有人来过。”赵邦杰警惕地按着刀柄。
辛弃疾举着火把仔细查看石壁。忽然,他停在东侧壁前——壁上刻着一幅星图,与铁牌上的纹路如出一辙。星图下方,还有数行小字:
“靖康丙戌八月,司天监奉诏密制此图。星象应山河,山河藏秘钥。若后人得见此图,当知天命未绝,国祚尚存。沈晦谨记。”
“沈晦!”苏青珞低呼,“果然是沈晦前辈留下的!”
辛弃疾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字迹更为细小,他几乎要贴着石壁才能辨认:“血诏一式三份,一存宫中,一随二圣北狩,一付余手。今余将北行,恐此诏不得南传,故刻图于此。得铁牌者,当循图索骥,山河之间,自有印证。”
“印证什么?”魏胜挠头,“说得云里雾里。”
辛弃疾退后几步,将火把举高。整个石室的构造在火光中清晰起来——四壁的星图并非随意刻画,而是对应着四个方位。起幼年读《周礼·考工记》时,曾见“以星定地”之说。古人相信,天上星宿对应地上山河,重要之地皆有天象应和。
“我明白了。”辛弃疾眼中闪过明悟,“沈晦留下的不是藏宝图,而是……验证血诏真伪的方法。你们看,”他指向壁上的星图,“这些星宿的位置,对应着淮北几处关键地点。若我们能找到这些地点,或许就能发现血诏的其他线索,甚至……找到验证血诏真伪的物证。”
赵邦杰若有所思:“所以沈钧说‘山河为证’,意思是需要实地验证?”
“正是。”辛弃疾点头,“郑清之急于带走沈钧,恐怕也是猜到这一点。他们想抢先找到物证,销毁血诏。”
“那我们得快!”魏胜急道。
辛弃疾却摇头:“此事急不得。星图所指共有七处,散布淮北数百里。如今金军虽退,但游骑仍在,我们若大张旗鼓搜寻,必会引起注意。”他沉吟片刻,“先回城。此事需从长计议。”
就在辛弃疾等人发现石室秘密的同时,临安城史弥远的相府内,一场密谈正在进行。
书房里炭火正旺,郑清之风尘仆仆地坐在下首,将泗州之行的经过详细禀报。史弥远闭目倾听,手中把玩着一对和田玉球,玉球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这么说,辛弃疾确实拿到了铁牌,但血诏在张浚手中?”史弥远缓缓睁眼。
“是。”郑清之躬身道,“下官试探多次,辛弃疾咬定血诏已上交。但下官怀疑,他手中还有其他线索。”
“沈钧呢?”
“已押回临安,现囚于御史台狱中。”郑清之道,“不过此人嘴硬,至今未吐露半字。”
史弥远冷笑:“骨头倒硬。不过他越是不说,越说明血诏事关重大。”他站起身,踱到窗前,“三十年了……本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埋藏,没想到还是被人挖了出来。”
郑清之小心翼翼道:“相爷,下官有一事不明。即便血诏为真,证实高宗皇帝即位合乎法统,对相爷又有何妨?为何……”
“你懂什么。”史弥远打断他,声音阴冷,“血诏若只是传位诏书,自然无妨。但你可知道,那道诏书里还写了什么?”他转身,目光如刀,“‘传位九子构,待恢复中原,迎还二圣,当行禅让之礼’——这是钦宗皇帝亲笔所书!”
郑清之倒吸一口凉气。若血诏真有此内容,那意味着高宗皇帝的皇位只是“暂代”,待收复中原、迎回二圣后,需归还皇位。这对如今已退位为太上皇的赵构、以及当今官家赵眘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郑清之声音发颤,“所以血诏一旦公开,主战派便有了最有力的借口——北伐不仅是为收复失地,更是为完成钦宗遗诏,迎还二圣!到那时,谁还敢言和?”
“正是如此。”史弥远坐回太师椅,“张浚、辛弃疾这些人,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们要用血诏逼朝廷北伐,用大义名分压垮主和派。”他手指轻叩扶手,“所以血诏绝不能现世。沈钧要审,辛弃疾要盯,张浚……也要想办法牵制。”
郑清之犹豫道:“可张浚是江淮都督,手握兵权,又有战功,轻易动不得。”
“动不得?”史弥远笑了,笑容里透着寒意,“动不得张浚,还动不得他身边的人么?听说辛弃疾部下的工匠墨工、炎生‘病故’了?”
“是,下官查验过,确已焚化。”
“那就从还活着的人下手。”史弥远从案头取出一份文书,“这是枢密院刚收到的弹劾奏章,参的是泗州通判周世昌——贪墨军饷,私卖军粮。你带回去,好好查查。”
郑清之接过文书,心领神会:“下官明白。周世昌是张浚提拔的人,查他便是敲山震虎。”
“不止。”史弥远又取出一封信,“这是给淮西制置使孙捷的密信。你亲自送去,告诉他,只要他配合,将来江淮都督的位置,未必不能考虑。”
“相爷高明!”郑清之躬身,“下官这就去办。”
“慢着。”史弥远叫住他,“还有一事。辛弃疾手中的铁牌,务必弄到手。司天监的星图牌……我总觉得,那里面藏着更大的秘密。”
郑清之离开后,史弥远独坐书房。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卷泛黄的画轴,缓缓展开——画上是三十年前的汴京宫城,题款处写着“臣史浩恭绘”。史浩,他的父亲,当年任中书舍人,曾亲眼见证那段历史。
“父亲,”史弥远喃喃自语,“您当年选择隐瞒血诏的内容,真的是为了江山社稷么?还是……只是为了史家的荣华?”
画中宫阙巍峨,却已是梦中幻影。史弥远将画轴收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与此同时,泗州城外三十里的一处农庄里,墨工和炎生正对着一堆零件发愁。他们被张浚秘密安置于此,本是为避风头,但闲不住的手艺人还是忍不住琢磨起器械改良。
“师傅,这弩机的偏心轮要是再调半寸,射程能增二十步。”炎生拿着炭笔在木板上演算。
墨工却心不在焉,目光望向窗外:“炎生,你说将军他们现在如何了?郑清之那厮,会不会为难将军?”
炎生放下炭笔,沉默片刻:“师傅,您是不是后悔把放大镜片留给将军了?”
“后悔?”墨工摇头,“那镜片本就是司天监旧物,留给将军或许有用。我只是担心……沈晦前辈留下的线索,会不会给将军招来祸患。”
“可沈前辈既然选择将军,定有深意。”炎生道,“您不是常说,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么?”
墨工苦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庄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脸色一变,迅速收起桌上的零件图纸。炎生会意,推开后窗,两人翻窗而出,躲进庄后的草垛。
来的是三名骑手,为首者正是郑清之身边的殿前司将领。他们在庄前下马,敲门询问。庄主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按照张浚事先交代的说法,只说前些日确有两个外乡人来借宿,但今早已离开。
“往哪个方向去了?”将领厉声问。
“好、好像往东去了……”庄主战战兢兢。
骑手们上马向东追去。草垛里,墨工和炎生屏息静气,直到马蹄声远去才敢出来。
“师傅,他们找来了。”炎生脸色发白。
墨工却异常平静:“该来的总会来。炎生,收拾东西,我们得换个地方。”
“去哪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墨工望向泗州城方向,“回城。”
夕阳西下时,辛弃疾一行人回到泗州。刚进城,便见周世昌的亲随焦急等候:“辛将军,不好了!周通判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
辛弃疾心头一沉:“何时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说是贪墨军饷,要带回临安审讯!”亲随带着哭腔,“张都督出面说情,郑中丞却拿出弹劾奏章,说证据确凿……”
辛弃疾与魏胜等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史弥远的反击。先动周世昌,下一步可能就是泗州其他官员,甚至……张浚本人。
“将军,现在怎么办?”魏胜急问。
辛弃疾沉默片刻,缓缓道:“按原计划,搜集星图所指的物证。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他望向北方,“在史弥远发动更大攻势之前,我们必须找到足以扭转局面的证据。”
夜色渐浓,泗州城再次陷入不安。而这场关于血诏、关于铁牌、关于江山社稷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