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边城上游,那座蓄水了上百年的水库闸门,被猴子带着五十多名敢死弟兄豁出性命撬开了。
原本该在春汛时才需谨慎防范的隐患,如今成了埋葬两百多重甲铁骑的、最冷酷也最有效的武器。
积蓄的庞大山洪怒吼着冲决而下,裹胁着那些沉重的铁甲与尸骸,一路奔腾,泄向了下游白玉边城外的潦阔平野。
足足两日后,这滔天的怒水才渐渐收住势头。
驻守白玉边城的边军们,望着城外一夜之间化为浑国、淹没了小半平原的洪水,个个目定口呆。
“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节气还没到啊,哪儿来这么大的水?”
“报——!”
远处,一骑快马斥候踏着泥水飞驰入城。
马上小卒几乎是滚落鞍下,冲进中军大帐,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禀……禀李将军!城外数里,鞑……鞑子!好多鞑子……的……”
帐内正在啃着干粮、静待鞑子主力的李崇山“嚯”地站起,神色凛然,“终于来了!传令……”
“不!将军,不是活的鞑子来了!”斥候喘着粗气,急声道。
“是……是尸体!好多鞑子重甲铁骑的尸体!被洪水冲到城外,怕是不下百具!全是披重甲的!”
“什么?!”李崇山脸上的凝重瞬间被极致的惊愕取代,手中半块干粮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带路!快!”
片刻后,李崇山亲率数百精锐驰出城外。
当看到那片泥泞浑国中横七竖八、如同被冲上岸的死鱼般堆积的黑色重甲尸骸时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怔在了当场,半晌说不出话。
洪水虽退,仍淹至马膝。
冰冷的泥水中,那些曾经像征着恐怖与毁灭的重骑,如今只剩下无声的沉重。
“将军!您看这个!”
一名士卒涉水奔来,手中高举着一面被泥水浸透、却依稀可辨图案的黑色战旗。
李崇山接过,手指拂过上面简陋的城池纹样,瞳孔微缩。
“黑水边城的旗?这些鞑子……是从黑水边城方向冲下来的?”
他原以为黑水边城早已在第一批鞑子锋镐下化为齑粉,甚至做好了在此地与鞑子主力决死的准备。
可现在,预想中的敌人主力未见踪影,先等来的,竟是鞑子最精锐重骑的累累尸骸?
“黑水边城现在谁在主事?”
李崇山猛地抬头,“立刻飞鹰传书!若黑水边城还有人活着,让他们的主事之人,速来白玉边城,给本将一一说清楚!”
黑水边城。
洪水肆虐两日后终于退去,留下满目泥土与混乱。
没有任何庆功的时间,所有人都象绷紧到极限的发条,继续疯狂转动。
宁远和剩下的人已经两天一夜未曾合眼。
城墙老旧,洪水灌入城内低洼处,弟兄们一部分拼命挖掘沟渠,将倒灌的积水引向野猪沟,
另一部分抢救粮仓,那些粮食若是泡了水,一切牺牲都将失去意义。
中军营帐内,宁远用力揉着突突狂跳、仿佛要裂开的太阳穴,眼球布满血丝。
帐外,不时传来弟兄们累极倒地便睡的鼾声,可他不能睡。
帐帘掀开,杨忠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进。
“宁老大,战损……清点出来了,”杨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宁远抬眼,“牺牲了多少?”
“咱们……折了一百五十六个兄弟。”
杨忠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其中……二十六位弟兄的遗体,被洪水冲散,眼下……还没寻回。”
话音落下,帐内一片死寂。
这一百五十六人,大半是杨忠从白玉边城带出来的、亲手操练的子弟兵。
心疼,挖心刺骨般的疼。
那些刚刚打造出来、还没捂热乎的兵甲弓矢,更是几乎损失殆尽。
但这些,宁远此刻都不太在意。
他心疼的,是那些再也站不起来的兄弟。
宁远起身,走到杨忠面前,手重重按在他剧烈颤斗的肩膀上,目光沉静如铁,一字一句道。
“杨忠,今日你折了一百多个兄弟,这笔血债,我宁远记下了,他日,我必还你一万精兵!”
杨忠摇头,这个铁打的汉子眼框通红。
“宁老大,我什么都不要。”
“只求……只求您能给阵亡的弟兄家里发一笔抚恤,派人……送回他们家乡。”
“没家人的……求您厚葬。他们活着跟我受苦,死了……我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成了孤魂野鬼。”
“猴子!”宁远转头喝道。
同样疲惫不堪的猴子立刻挺身,“在!”
“二十六位兄弟的遗体,务必给我找回来,一个都不能少!找回来,厚葬!”
“遵命!”猴子毫无尤豫,领命而去。
这一仗,打掉了黑水边城的卑微,也打出了所有人对宁远死心塌地的信服。
以如此代价,换全歼两百最精锐的重甲铁骑,这是大干边军历史上都未曾有过的奇迹。
希望,从未如此真切过。
“杨兄弟,你去歇会儿,等弟兄们的遗体都回来了,我让人叫你。”
宁远语气缓了些。
杨忠默默点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开。
他刚走,薛红衣便一脸尘土汗水地快步进来,手中捏着一小卷帛书。
“宁远,飞鹰传书,白玉边城来的。洪水把鞑子尸体冲到了他们城外,李崇山猜到了。”
“让我们如果还活着,立刻派主事之人去白玉边城……问话。”
她把“问话”两个字咬得很重,显然很不爽。
宁远闻言,嗤笑一声。
“问话?这帮狗东西,要装备不给装备,要粮饷不给粮饷。”
“现在看见鞑子尸体了,倒有脸来摆官架子,让我们这些还没喘匀气的活人去问话?”
“那如何回复?”薛红衣问。
“不必理会!”宁远斩钉截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若他们追问,就说我军伤亡惨重,兵困马乏,伤兵极待救治,主将无法离营。”
“就这么回。”
“好。”
“另外,立刻派人去附近郡县,重金延请所有能找到的郎中,速来军营!”
“这些从重甲铁骑刀下捡回命的汉子,一个都不能落下!”
“务必治好,不能留病根,他们将来,个个都会是鞑子的噩梦!”
“明白,我这就安排。”
“等等,”宁远叫住她,补充道。
“受伤的兄弟需要将养,伙食不能差。”
“从今天起,粥给我煮到插筷不倒!库里剩的肉干,全部拿出来,分给受伤的弟兄,”
“特别是杨忠带来的那些兄弟,他的人几乎打光了,不能让他的心也凉了。”
薛红衣抬眼,深深看了宁远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敬佩与柔和,点头道,“好,我去办。”
是夜,黑水边城终于暂时陷入一片精疲力竭后的宁静。
宁远踩着沾满泥泞、仿佛有千斤重的靴子,独自登上残破的城墙。
夜风带着洪灾后的湿冷与淡淡的腥气,他望着远处漆黑的原野,缓缓松口气。
两百最精锐的重甲铁骑折在这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了。
而忽然就在这时,城池之下,一名小卒神情紧张冲了过来。
“报!宁老大,城口,王勉,王督司长带着人来了。”
此话一出,身边的周穷脸色一变,“搞什么,怎么又回来了。”
“宁老大,那些粮食可在外边呢,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拦住他。”
宁远舔了舔发咸的嘴角,“不用了,现在想要藏拙也藏不住了。”
“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想要玩什么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