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弧度近乎自嘲。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黎簇的肩膀,语气里罕见地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低沉:“做缩头乌龟,有什么不好?”
“哪里好了?!”黎簇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解。
无邪看着他执拗的眼睛,收回了手,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声音飘忽:“以后等你活到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或许就会明白了。有时候,能当缩头乌龟,也是一种福气。”
一直沉默坐在阴影里的江松,在听到缩头乌龟四个字时,微微抬起了头。
缩头乌龟吗?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能当缩头乌龟的时候。
或者说,命运从未给过他缩起头来、躲避风雨的选项。
前十几年,脑子里转的,是怎么养活自己,怎么让妹妹多吃一口饱饭,怎么在泥泞里挣扎着活下去。
后十几年想的只有一件事,回家。
拼了命地想回家。
为此奔波,为此算计,为此伤痕累累,也为此失去所有。
终于,他停下来了。
不是因为找到了家,而是因为家,那个他拼尽一切想回去的地方,已经彻底回不去了,他的回家之路,早就崩塌在了时光和阴谋的废墟里。
所以,他停下来了。
永远的停下来了
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将自己困死在了过去。
或许,真正的他,早就死在了青铜门的玉骨棺前。
江松重新垂下眼睫,将自己重新封入那片无人能触及的沉寂。
黎簇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行了,折腾一天,都早点休息。”无邪瞧见江松那副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果断结束了话题。
不等黎簇再反应,他径直起身,脱掉外套,钻进了自己那张硬板床,背对着黎簇,摆明了拒绝交流。
黎簇只好悻悻闭嘴,也爬上床,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一早,黎簇被透过窗户缝隙的刺目阳光晃醒。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发现房间里只剩下还在打呼噜的王萌。
无邪和江松都不见了。
他走到那扇小窗前,推开一点缝隙向外望去。
院子里,那个昨晚还哭得天昏地暗的傻大个嘎鲁,此刻正蹲在沙地上新堆起的一个小小土坟前,将一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野花插在上面。
黎簇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默默拉上了窗缝。
他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不远的一处沙丘上,江松正随意地坐在那里,面朝着无边无际的沙漠。
晨风吹动他额前略长的碎发,也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
而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安静的坐在那里。
“小松。”无邪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带着一丝沙哑。
江松没有回头,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远方。
无邪也不在意,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也望着同样的方向,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他知道,这么多年了,江松依旧没有从那场彻底崩塌的归途中走出来。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走出来。
无邪面对江松的时候,总会生出一种罕见的无力感。
他明明可以做很多事,做很多谋划,布很多局。
可每当目光触及江松那双沉寂得过分的眼睛,他就清楚地明白——他救不了他。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努力,在江松那飘渺的回家之路上,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
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一点一点,坠入一望无际的深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无数的谋划和算计,他才渐渐品出当年江松所承受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无奈。
他无法想象,他在这么多人的帮助下,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小松呢?
他又是怎么一个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汪家,挣扎着活下来的?
在一条注定无人理解、也无人陪伴的回家之路上,他是怎么咬著牙,走了这么多年?
为了那个渺茫的希望,他一定也拼尽了全力,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
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曾经为了回家拼尽全力也要活着,如今活着也拼尽了全力。
小松明明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可命运啊
为什么偏偏不肯放过他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又升高了一些,温度开始攀升。
无邪才终于出声,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无邪侧过头,看着江松被阳光勾勒出来的侧脸。
江松的目光被这声音从遥远的空虚里拉了回来,落在无邪那张略显沧桑的脸上。
他看了无邪几秒,才缓慢的摇了摇头。
无邪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江松有些单薄的肩膀。
“也是,就你那饱含毒素的血液,任何东西进去了也别想活下来。”
无邪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凝重:“要出事了。”
江松闻言,没有惊讶,没有追问,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只是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但这个微小的动作,落在无邪眼里,却像是一种无声而坚定的回应。
仿佛在说:我知道,我在这里。
忽然,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声:“难姐,快来人啊!”
无邪眼里的感伤立马消失不见,快速站起身来。
“走,过去看看。”
江松点了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回到店里,这才发现苏难也昏倒了,大口大口的吐著黑水,浑身抽搐。
苏难的倒下,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本就弥漫在队伍里的恐慌彻底点燃。
王导缩在人群后面,因为恐惧脸色愈发惨白,眼神涣散,嘴里神经质地念叨著:“完了,全完了”
另一边,无邪迅速扫了一眼混乱的现场,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一把拉过还处于震惊中的黎簇和旁边的王萌,声音压得很低却不容置疑:“跟我来,去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