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林侯府,外书房内。
地龙烧得极旺,炉里燃着瑞脑,香气氤氲,透着融融的暖意。
薛宝钗端坐在大椅上,手里捧着一盏才沏好的枫露茶,袅袅升起的水雾,将她那张银盘般的脸蛋儿映衬得愈发温婉端庄。
她轻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将方才在东路院里邢夫人的言语细细地与林珂说了一遍。
待说罢,她放下茶盏,一双水润的杏眼看着林珂,轻声道:“我有问过她可知道姨妈将那些个财货究竟藏在了府里何处。”
“她只摇着头,叹气说那一房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只怕那些东西早就被填了亏空,哪里还有剩下的?她也不过是白知晓这么个信儿,拿来做个人情罢了。”
林珂听罢,却是神色未动。
他只是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并无什么反应。
“这事儿倒算不得什么意料之外的消息。”林珂语气平淡,“甄家那模样,早就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自打抄家那一刻起,他们便是再起不能了。这送出来的财货,便如泼出去的水,贾家若是用了,便也就用了。”
“如今甄家的人一门心思低调避事,又有哪个有本事回来追讨这笔烂账?”
事实上,这桩隐秘,林珂自然是早就心知肚明的。
不过,看着宝钗这副郑重其事,还以为自己探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特来向他邀功的模样,林珂心中只觉得可爱得紧,自是不会去拆穿她,反倒做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倾听状。
宝钗见他这般浑不在意,秀眉不由得微微蹙起,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珂儿,话虽如此说,可她有一句话说得也是在理的。”
“那甄家可是犯了通敌卖国、贪挪公款的大罪,这是触了陛下逆鳞的!”
“贾家胆大包天,竟敢私藏甄家的罪产,还帮着遮掩,这这若是传了出去,或是被有心人捅到了御前,只怕便是一桩不小的罪过。到时候,这荣国府怕是也要跟着吃挂落的。”
她到底是大家闺秀,虽有城府,可面对这等涉及皇家律法,说不定就要抄家灭族的大事,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发虚。
尤其在乎的是,如今的一切负面行为,都会影响到林珂未来的地位,宝钗不得不严重看待。
林珂见她这般忧心忡忡,不由得失笑。
他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宝钗的手,安抚道:“好姐姐,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这贾家”
“这府里头,有人造反谋逆、参与走私都没能让它垮了,区区这么点儿私藏罪产的事儿,又能如何?”
“再者说,这天底下的事,黑的白的,还不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
宝钗闻言,身子微微一震。
她何等冰雪聪明,林珂这话虽然说得隐晦,可其中的含义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她抬起头,一双妙目盯着林珂,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一切还是你在其间动了手脚!你定是又在想着什么坏主意了罢?”
宝钗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嗔道:“你这人,心思深沉得紧,连我都瞒着。”
“冤枉啊!”林珂顺势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笑道,“哪里就是坏主意呢?我这是在积德行善。”
“若非我在中周旋,保得她们一朝安宁,这荣宁二府怕是早就被抄了八百回了。她们若是知道了,应当对我感激涕零才对,怎么到了宝姐姐嘴里,我倒成了坏人了?”
宝钗被他这亲昵的动作弄得脸颊微红,想抽回手却又被他紧紧握着,只得由了他去。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眼中满是柔情与无奈,叹道:“是是是,你却是个好人了,是大大的善人。只是”
宝钗意有所指道:“却不知待到来年春暖花开,这园子里的群芳都定了归宿,你将姑娘们一个个都接走了之后,这贾家还在不在呢?”
林珂闻言,并未正面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贾家的命运早已注定,那是旧时代的残党,是必须被扫进垃圾堆的腐朽。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救,所求的不过是女子罢了。
林珂不愿多谈这些话题,坏了两人独处的兴致,便话锋一转,问起了薛家那边的情况:“对了,姨妈那边如何?”
提起这个,宝钗也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快别提了。”她叹了口气,也顾不得替母亲遮掩了,直言道,“妈妈那人你也知道的,在许多外头的事情上,总是有些有些不大聪明的。”
宝钗顿了顿,继续道:“她这几日,也不知是听了谁的闲话,还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总觉得二房把琴丫头嫁给你做是图谋不轨,是想抢了我们大房的风头。”
“分明起初她还觉得琴儿往后能帮到我呢,如今却觉得要内里斗起来了,她这般急火火地让我回来,就是怕我落了下风。”
宝钗说到这儿,也是觉得好笑:“好在琴丫头是个懂事的,二房叔叔婶婶也是心里有数的。妈妈她单是追着琴丫头一家较劲,倒也不会真的阻碍你我之事,反而还有些帮忙了,便随她折腾去吧。”
林珂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姨妈这心思,倒是单纯得可爱。届时,她若是知道了真相,定要欣喜若狂,觉得自己这会儿的急切简直妙极了。”
他坏笑着凑近宝钗:“到时候,我便去故意问问她:‘姨妈,如今您可还要拦着?可还不许宝姐姐与我往来?’你说她那时候该怎么回答呢?”
“你呀!”
宝钗被他这促狭的样子逗得也笑了起来,轻轻打了他一下,嗔道:“你这促狭鬼!无端端的,让她难堪做什么?她也是为了我好,虽然法子笨了些,心总是热的。”
“那可未必。”林珂却撇了撇嘴,故作委屈道,“姨妈那是仗着生了个好女儿,把你当成了奇货可居的宝贝,这才能对我使唤来使唤去了?”
“若非为了宝姐姐,我堂堂侯爷,岂能由着她这般安排?岂有这样的道理?”
宝钗闻言,心中一暖,却又忍不住替母亲辩解道:“妈妈对你一向是好的。连哥哥都经常抱怨,说和你比起来,他才像是外人。你却这样说她,妈妈若是知道了,定要伤心了。”
“她待我好,不过是看重我的身份地位,看重我能护着薛家罢了。”林珂淡淡道,一针见血。
宝钗听了也不恼,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击道:“那你呢?那你去见她,又是送礼又是问候的,不也是为了人家的女儿?说到底,你们分明就是一路人,谁也别笑话谁。”
“那可不一样。”林珂理直气壮地道,“区别在于,我乐意承认,我就是贪图美色,我就是中意宝姐姐的容貌才情。我这样的岂不是更加纯粹些?”
“呸!”宝钗脸上一红,啐了他一口,“我看是更加无耻些才对!没羞没臊的!”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打情骂俏,屋内的气氛愈发得旖旎起来。
说笑着,宝钗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收了笑,正色道:“对了,差点儿忘了正事。今儿西府大太太寻我,除了说那甄家的事,还哭诉了一番。”
“说是大老爷走后,大房日子艰难,她手头拮据,想让你帮帮忙救济一二。你看这事儿你可要答应她?”
她虽然答应了邢夫人帮忙传话,但心里其实并不想让林珂做这个冤大头。
毕竟邢夫人的为人她是不放心的,怎么看怎么像个贪心的人。
否则,怎么邢岫烟不多出力帮她?定是人家做侄女的看得最清楚了。
林珂闻言,眉头微挑:“救济她?她如今或许不比往年,然而贾赦留下的许多资产都没有充公的,才不至于如此。不过是贪心不足罢了。”
他把玩着宝钗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道:“本是不乐意的。不过既然她能请动宝姐姐做说客,那我便看在宝姐姐的面子上,也得略略施些援手好了。”
宝钗心知他是故意哄自己开心,心中甜蜜,嘴上却道:“你倒会给我贴金。”
“我瞧着,倘若这西府的大太太,也是如哪个秦氏、尤氏一般,生得艳丽娇俏、风情万种的,只怕不用人说,某人便要急哄哄地凑过去讨好,上赶着送银子了。”
林珂也不辩解,只顺势将她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道:“可她不是啊。因此我只急哄哄地讨好宝姐姐呢,只有宝姐姐这般模样的,才值得我掏心掏肺。”
“哎呀!”
宝钗惊呼一声,身子腾空,落入个温暖宽阔的怀抱,心里简直羞涩坏了。
说来真是奇怪,明明夜里怎样的姿势都尝试过了的,为何白日里就连搂搂抱抱都能这样害羞?
宝钗又轻轻打了林珂两下,眼波流转,娇嗔道:“我又不是林妹妹,哪儿用得着你这般各种花言巧语来哄我的?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
林珂心想:你是不小气,可若是我成天让你帮忙处理那些繁杂的账务,冷落了你,你许是又要生另一种气了。
他也没有把这话里面或许存在的几分茶味放在心上,只低下头,看着怀中美人那张近在咫尺的俏脸,声音期待了几分:“今儿既是回来了,又是一路风尘仆仆的。可要我给你接风洗尘?”
宝钗脸上一红。
这“接风洗尘”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带着一股子不正经的味道。
宝钗哪里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坏心思?
然而
这几日在家里,虽然母亲在侧,可每每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全是他的影子,全是他在耳边的低语,全是那双大手的温度。
此时被他这般抱着,闻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宝钗自己竟也有些想要了。
她咬了咬下唇,垂下眼帘,声若蚊蚋地道:“既是既是你一番好意,我也不好寒了你的心。”
这话一出,便是默许了。
这对儿年轻男女心照不宣,视线纠缠在一起,思绪早就不在这书房的公案之上了。
就在林珂的手刚要有所动作,准备先收点利息的时候——
“笃笃笃。”
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紧接着,莺儿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后帘子一掀,这丫头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竟是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珂大爷,姑娘!外面小红过来问了,说是晚膳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传膳?”
林珂动作一僵,无奈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颇有些幽怨地看了莺儿一眼。
这丫头,来得可真是时候!今晚上是得收拾收拾你了。
宝钗也是脸上一热,连忙从林珂腿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强自镇定地道:“既然备好了,那那咱们便也不急着回去了。就在这里先用饭吧。”
莺儿自然欢喜,她知道里头的暗流涌动,只道:“哎!那我这就去回小红姐姐!”
她也期待这样的夜晚好久了呢,姑娘留在爷这儿,她这个贴身丫鬟,自然也是要在外间守夜的,说不得也能跟着沾沾光。
嘻嘻,这下可是比紫鹃多一回了吧?
莺儿前脚刚走,屋里的气氛刚要重新暧昧起来,可天公不作美,没多久,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次来的却是晴雯。
她是才从外头玩回来的,一张小脸儿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头尽是欢喜的神采。
晴雯敲了门,得到林珂回复后,便一阵风似的进来了。
一进门,却看见宝钗也在这里,而且正和林珂挨得极近地坐着。
晴雯一愣,随即脸上的笑容还没消失,立刻又大大咧咧地道:“宝姑娘也在呀!我就说今儿喜鹊怎么一直在叫唤。宝姑娘既是来了,那今晚上便不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