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两趟公交车，经过了近一个小时的颠簸，三人终于抵达医院，发现林爷爷已经醒了，正半靠在病床上。
令人意外的是，床边还站着几位中老年人，他们有些人陈前上次在道班房见过，有些则没有，但大概率都是林爷爷的工友。在他们的脚边放着的几袋水果，床头柜上还摆着两罐“乐口福”，这些应该就是工友们带来的慰问品了。
“爷爷！”
林倩儿第一个扑到床边，声音里带着点鼻音，但更多的是欣喜。
“哎，倩倩来啦。”林爷爷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又看向后面的陈前和陈慧君，“小阿弟，还有小慧，你们也来啦，路上累了吧？”
“林爷爷你醒啦，那真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陈慧君关切地问。
几位工友见状，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纷纷让开位置。
“老林，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爷孙说话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工友代表大家开口，又笑着对三个孩子夸赞道，“都是好孩子，真懂事！老林有福气啊！你们多陪陪爷爷，我们就先回去了。”
“我去送送叔叔阿姨们。”陈前见状，自告奋勇地跟了出去。
“哎，好，好孩子。”林爷爷点点头。
在医院略显安静的走廊里，陈前快走几步，追上几位工友，他脑子里盘旋着一个从昨天就开始思考的问题，趁着这会儿正好问出来。
陈前凑到那位看起来最面善的工友旁边，仰起脸，用一种带着孩子气的、仿佛只是好奇的语气问道：“叔叔，林爷爷这算工伤吗？单位能给报销医药费不？”
这话一问出口，几位工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尴尬和难堪。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外包的能报个屁！”
那个大嗓门的工友显然是个藏不住话的，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不平。
“老张！别吓到孩子。”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工友立刻用力扯了他一下，低声呵斥，然后赶紧转向陈前，脸上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小孩子家家的，别问这些，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好好读书，啊。”
他们没再多说，又嘱咐了陈前两句便离开了。
外包的……
原来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吗？
陈前心里叹了口气，已经明白了大概。这年头，很多单位的环卫工作都已经外包给了劳务公司，这些一线工人缺乏保障，出了事，想认定为工伤并获得报销，难度可想而知。
他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回病房。
刚进门，就听到隔壁床的一位老大爷正笑着对林爷爷说：“老哥，你好福气啊！孙子、孙女都这么孝顺，一下来了仨！”
林爷爷连忙摆手，指着陈前和陈慧君解释道：“误会了，误会了。只有倩倩是我的外孙女，这两个都是倩倩的同学，好心来看我的。”
“哦？是同学啊？”
隔壁床老大爷和旁边床位的家属听了，非但没有停止夸奖，反而更加赞叹起来，“那更难得！小小年纪就这么有爱心，将来肯定有出息！”
陈前脸皮厚，听了只是嘿嘿一笑。
陈慧君可受不了这个，她本来就是个认真又容易害羞的性子，被陌生人这么直白地夸奖，顿时觉得脸上发烧，耳根子都红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欢喜极了，却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去洗点苹果！”
她几乎是抢着拎起地上的一袋苹果，找了个借口，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病房，想用冷水给自己发烫的脸颊降降温，只是等她到了水房里，准备挑几个苹果洗的时候，却发现这袋苹果里竟然藏着两张百元大钞。
陈慧君吓了一跳，赶紧提着那袋苹果，又跑回病房，也顾不得脸红就把发现说了出来。陈前闻言立刻明白了什么，招呼两女检查其他几袋水果，果然也都找到了钱，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多块。
“爷爷……这，这钱……”
林爷爷看着这些钱，愣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他明白了，这是他那帮老伙计们的心意。他们都知道他困难，明着给怕他不要，就用这种笨拙又温暖的方式，把这点微薄的心意藏在了水果里。
“这……这怎么行……他们赚点钱也不容易……”林爷爷声音有些哽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倩倩，快，想办法把这钱还给王伯伯他们……”
“林爷爷，别！”
陈前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的肩膀，语气沉稳地劝说道，“这钱，是叔叔阿姨们的一份心意。他们肯定是知道您现在急需用钱，才用这种方式帮您。您现在硬要送回去，反而会伤了大家的心。”
他顿了顿，看着林爷爷的眼睛，继续道：
“而且，您现在确实需要这笔钱。这一千多块，正好能解燃眉之急，先把眼前的药费、开销顶一顶。如果您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安心养病，争取早点好起来，以后有机会，再回报大家这份情谊。我想，叔叔阿姨们最想看到的，就是这个。”
林倩儿和陈慧君在一旁听了，都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附和：
“是啊爷爷，陈前说得对。”
“您就收下吧，先把身体养好最重要。”
林爷爷看着三个孩子，又看了看那些皱巴巴却分量十足的钞票，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坚持，他看向陈前，无奈又带着欣赏地摇了摇头：
“小阿弟，你这张嘴啊……是真厉害。讲出来的话又通透，还能让大家都高兴。”
对此，陈前只是笑了笑，脸上并没有得意的神色，反而显得很清醒：“林爷爷，我可没这么大本事。是事情本身是好事，大家心里都装着善意，所以说出来才让人高兴。要是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那我说破天，大家也高兴不起来。”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更加认真起来。
“林爷爷，说到这个……有件事，我得问问您。倩儿……她把昨天打电话给她爸爸的事情，跟您说了吗？”
林爷爷闻言一愣，疑惑地看向外孙女，林倩儿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不敢看爷爷。
陈前看着林倩儿这副模样，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选择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林爷爷，我们现在是真的缺钱。医院的费用，后续的调养，都是钱。找到林叔叔，是目前最直接的办法。昨天我们试着打了倩儿给的那个号码……”
“是空号。”
听到“空号”两个字，林爷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也褪去了些。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病房似乎都完全安静了下来。
终于，他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他不再隐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缓缓讲起了那个并不复杂，却充满心酸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很简单，像无数农村青年的缩影。
林爸爸年轻俊朗，出来到大城市打工，遇到了同样青春靓丽的林妈妈。两个身在异乡的年轻人很快相爱、结合，生下了漂亮的林倩儿。
起初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算温馨。
“可是后来啊……”林爷爷的声音带着苦涩，“倩倩她爸，没什么大本事，人又太老实，性子软……她妈妈在沪城待久了以后，见多了好东西，又有……大概是觉得这日子没什么盼头了吧，就……跟了别的男人，走了。”
林妈妈走后，林爸爸消沉了一段时间，然后把年幼的林倩儿托付给老家的父亲，自己再次外出打工，发誓要混出个人样。
起初，他还会定期往家里寄点钱，电话虽然不多，但总能联系上。
“可没过两年，他寄钱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没信了……电话也打不通了。”林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斗，“我放心不下，就带着倩倩来沪城，一边找个扫地的活儿干，一边想着能不能靠着打听，找到他……也让倩倩能在城里上个好点的学。”
皇天不负有心人，林爷爷竟然在扫大街时意外撞见了他。
只是……
“他……他又成家了。”林爷爷闭上眼，脸上是混杂着悲哀、愤怒和无奈的表情。
原来，林爸爸后来认识了一个带着孩子的“漂亮二婚女人”，对方是本地人，经济条件相当好。不知是出于自卑，还是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林爸爸对女方隐瞒了自己有女儿的事实，当了“上门女婿”。
据说他在那个新家里地位不高，活得小心翼翼，所以即使知道老父亲和亲生女儿就在同一座城市艰难求生，他也几乎没有找过他们，更别提相认什么的了。
“他现在连手机号都换了，住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恐怕，是真的再难找到他了，他大概也是不想我们找到他……”讲完这漫长而沉重的一切，林爷爷仿佛用尽了力气，靠在床头，发出一声哀叹，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凉。
陈前忽然感觉自己老爹其实也挺好，虽然有时候会找理由打他一顿，胸无大志，闲下来不是下棋就是打牌，家务一点不做，也很少与家里人沟通，但至少负起了父亲的责任。
而林爸爸呢，为了所谓的“新生活”，竟然能如此狠心抛弃亲生父亲和女儿，这已经不是一句“性格软”能解释的了。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陈慧君气得拳头都攥紧了，林倩儿虽然早就知道一些，但亲耳听爷爷完整说出来，依旧无声地流着眼泪。
就在大家都觉得山穷水尽，一筹莫展之际，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林倩儿，却突然用极轻、却异常清淅的声音开口了：
“我知道爸爸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