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约金妍熙的地方,是一家江南区写字楼顶层的会员制酒吧。
时间定在晚上九点。
他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了,选了靠窗角落的位置。
这里视野极好,能俯瞰半个江南区的夜景,但又因为绿植和屏风的遮挡,确保了私密性。
九点整,金妍熙准时出现了。
她穿着深蓝色的商务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乌青比上次见面时更明显了。
“抱歉,公司临时有点事,差点迟到。”她放下手包,在福田对面坐下。
“没关系,我也刚到。”福田示意侍者过来,“喝点什么?”
金妍熙看了看酒单,犹豫了一下。
“给我一杯金汤力吧。多加冰。”
“一杯金汤力,一杯苏打水。”福田对侍者说。
侍者离开后,两人之间短暂沉默。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但室内的光线调得很暗,桌上只有一盏小蜡烛灯。
“富真欧尼说,您想进一步聊聊合作的可能性?”金妍熙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职业化的谨慎。
“是的。”福田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上次沙龙聊得比较泛,有些想法没来得及深入。我觉得金氏电子的情况,或许还有转机,但需要更具体的方案。”
金妍熙的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谨慎。
“福田先生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吗?”
这时酒水送来了。
福田等侍者离开,才缓缓开口。
“金社长,恕我直言。金氏电子现在最大的问题,表面上是财务危机,但根源是两个——技术路线陈旧,和管理架构僵化。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金妍熙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但她没有反驳,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请继续说。”
“你们的主营业务,还是集中在传统lcd面板和成熟制程的半导体代工。”福田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两个领域,早就被中国厂商用规模优势和成本优势打成了红海。金氏在技术上没有不可替代性,在成本上又没有竞争力,夹在中间,自然难受。”
金妍熙的嘴唇抿紧了。
“那技术路线”
“你们在柔性oled上有积累,但研发投入不够,量产工艺不成熟。更重要的是,市场窗口期很窄。”福田打断她,语气依然冷静,“三星、lg已经占了先机,中国厂商也在快速追赶。金氏现在才想全力押注,需要的不只是钱,还有时间——而你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精准地扎在金妍熙最痛的部位。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所以福田先生认为我们没救了?”
“恰恰相反。”福田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正因为问题清晰,才有解决的可能。”
他端起苏打水,喝了一口。
“我的建议是,三步走。”
“第一步,壮士断腕。立刻停止对那个烂尾晶圆厂项目的所有后续投入,哪怕前期损失再大,也要果断切割。同时,将传统lcd业务中盈利能力最差的生产线打包出售或关停。回笼资金,减少失血点。”
金妍熙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些决定,她在内部会议上提过,但每次都遭到元老派和丈夫郑容胜的强烈反对。
“第二步,集中所有剩余资源,押注一个最有可能突围的细分市场。”福田继续,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比如,高端车载显示。这个市场对技术指标要求高,对价格相对不敏感,而且认证周期长,壁垒高。正好适合金氏这种有技术底蕴但规模不大的企业。”
“车载显示”金妍熙喃喃重复,眼睛越来越亮。
“第三步,改革管理架构。”福田看向她,目光深邃,“必须打破现在这种家族成员和元老派互相制肘的局面。设立独立的技术决策委员会和投资审核委员会,用数据和专业意见说话,而不是谁的声音大就听谁的。”
他说完了。
酒吧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钢琴师弹奏的轻柔旋律。
金妍熙呆呆地看着福田,手里的酒忘了喝。
这些建议,每一条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不是因为这些建议多么惊天动地,而是因为它们太具体、太可行了,就像有人把她脑子里那些模糊的、不敢说出来的想法,清晰地、有条理地摊开在了桌面上。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内部有元老派阻挠?”她声音有些发抖。
“猜的。”福田笑了笑,“所有家族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遇到这个问题。新旧观念的冲突,既得利益者的阻挠,太常见了。”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
“金社长,你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压力,还要面对内部的各种掣肘,很不容易。”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金妍熙心里某道锁了很久的门。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但她强行忍住,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
“我丈夫”她开口,声音沙哑,“郑容胜,就是那个晶圆厂项目的负责人。他现在根本不敢回韩国。所有烂摊子,所有骂名,都丢给我一个人。”
这些话,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在家族面前,她要维护丈夫最后的体面。
在员工面前,她要保持社长的威严。
在债权人面前,她要装出还有办法的样子。
只有在福田这个近乎陌生、却又似乎能理解一切的男人面前,她才能卸下一点点伪装。
“他能力不够,但自尊心又强。当初所有人都反对那个项目,但他一意孤行,我父亲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没能拦住他”金妍熙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自言自语,“现在出了事,他躲在外面,让我一个女人来收拾残局。有时候我在想,我到底在为谁坚持?为了这个姓金的家族?还是为了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
福田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苏打水。
这种时候,倾听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金妍熙又喝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让她稍微平静了一些。
“董事会里,那些跟着我父亲打江山的元老,嘴上说着要帮金家渡过难关,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盘。有的想趁机低价收购股份,有的想把自家亲戚塞进管理层没有一个人真的在乎公司能不能活下来。”
她苦笑了一下。
“而我弟弟英民,您可能也听说过。他眼里只有钱,只要有人肯出价,他随时可能把手里那10的股份卖掉。至于卖给谁,对公司有什么影响,他根本不在乎。”
福田静静地听着,把这些信息记在心里。
这些内部矛盾,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那你呢?”他轻声问,“你还在坚持什么?”
金妍熙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但眼神很坚定。
“这是我父亲创立的公司。是他从一家小作坊,一点一点做大的。小时候,他经常带我来工厂,告诉我每一台机器是做什么的,每一个工人叔叔阿姨叫什么名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倒下。”
她的声音哽咽了。
“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我也不能放弃。”
福田看着她。
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商场上打拼了二十年,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抓着最后一点信念。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富真会对她有那么深的同情。
因为她们是同一类人。
生来就背负着家族使命,在男人的世界里挣扎求存,外表坚强,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金社长。”福田开口,声音很温和,“你不需要一个人扛着所有。”
金妍熙看着他,眼泪终于滑落。
但她很快擦掉了,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
“抱歉,让您见笑了。”
“不会。”福田递过去一张纸巾,“能说出来,是好事。总比憋在心里强。”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又聊了很多。
关于公司的具体业务,关于技术转型的难点,关于如何说服那些顽固的元老。
福田给出了很多实用的建议,甚至提到了几家可能有意向收购传统生产线的中资企业名字。
金妍熙越听越专注,眼神里的光芒重新亮了起来。
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人能真正理解她的困境,并且能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
那种孤独感,在这一刻被冲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