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真安排的私人沙龙,设在首尔城北洞的一处传统韩屋。
这地方不对外营业,只接待特定圈层的客人。
福田按照她发来的地址,让司机把车开到一条僻静的山路尽头。
下车时,傍晚的山间空气微凉,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
眼前的韩屋占地颇广,白墙青瓦,庭院里点缀着石灯和精心修剪的松树。
穿着韩服的中年管家在门口等候,恭敬地鞠躬,引他入内。
穿过一道月亮门,里面别有洞天。
主厅是传统的高架结构,但内部做了现代化的改造,落地玻璃窗让庭院景色一览无余。
厅内已有七八个人,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谈。
男人多是西装革履,女人则穿着得体而不张扬的套装或连衣裙。
空气里流淌着轻柔的古典乐,侍者托着香槟和果汁悄无声息地穿行。
福田一眼就看到了李富真。
她站在一株盆栽罗汉松旁,正与一位穿着浅灰色套装的女士说话。
李富真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丝质衬衫,配黑色阔腿裤,头发松松挽起,整个人看起来优雅又松弛。
她余光瞥见福田进来,朝他微微颔首,但没有立刻过来,继续与那位女士交谈。
福田也不急,从侍者盘中取了杯苏打水,走到窗前,装作欣赏庭院景色。
耳朵却在捕捉厅内的对话碎片。
“郑代表最近还是不太露面?”
“在香港,说是找资金谁知道呢。”
“债权人会议就在下周,金社长压力一定很大。
“能不大吗?那么大个烂摊子”
福田慢慢喝着水,目光落在庭院角落的一盏石灯上。
这些对话,证实了“影”小组的报告——金氏电子的危机已到这个圈层人尽皆知的地步。
而李富真旁边那位浅灰色套装的女士,如果没猜错,应该就是金妍熙了。
身形比照片上更瘦削一些,侧脸线条紧绷,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种强撑着的疲惫。
又过了几分钟,李富真才带着那位女士朝福田走来。
“福田先生。”李富真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显熟稔,又不逾矩,“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金氏电子的金妍熙社长。”
福田转身,面带适度的微笑,微微欠身。
“金社长,久仰。我是福田修。”
金妍熙伸出手,与福田握了握。
她的手很凉,握手的力度适中,但很快松开。
“福田先生是日本来的投资者?富真欧尼刚才提起您。”她的韩语带着上流社会标准的首尔口音,语气礼貌而略带疏离。
“是的,主要在亚洲范围内看一些科技和制造业的机会。”福田回答得很简洁。
“金社长的公司,在半导体和显示面板领域可是有深厚积累的。”李富真自然地接话,像是随口一提,“可惜最近行业周期不好,大家日子都不太好过。”
金妍熙的笑容淡了些,但维持着体面。
“是,挑战比较大。”
“我读过金氏电子早年的几篇技术论文,关于低温多晶硅工艺的优化。”福田忽然开口,语气平和,“思路很超前,那个年代能有那样的技术视野,很了不起。”
金妍熙明显愣了一下。
她抬起头,认真看了福田一眼。
“福田先生对我们公司的技术历史有了解?”
“做投资前,习惯先了解企业的技术基因。”福田笑了笑,“技术底蕴决定了一家制造企业能走多远。市场有起落,但好的技术积累是真正的护城河。”
这话说得很诚恳,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
金妍熙的眼神里,那层职业化的疏离感,微微松动了一些。
“您说得对。只是现在市场不太看这些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但里面的沉重,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
这时,另一位女士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看起来比金妍熙年轻几岁,穿着剪裁合身的藏青色连衣裙,妆容精致,但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欧尼,朴代表在找您。”她对金妍熙说,声音轻柔。
然后她看向福田和李富真,礼貌地点头致意。
“这位是?”福田看向李富真。
“啊,这位是金英民先生的夫人,朴英敏女士。”李富真介绍道,又转向朴英敏,“英敏,这位是日本来的投资者福田修先生。”
朴英敏的目光与福田接触了一瞬。
她的眼睛很亮,但那光亮背后,有种深藏的警惕和某种说不清的东西。
像是溺水的人,还在努力维持着踩水的姿态。
“福田先生。”朴英敏的问候很简短。
“朴女士。”福田回应,态度自然。
四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谈话圈。
侍者适时地送来新的饮品。
李富真很自然地主导着话题的走向,先从最近首尔的艺术展览聊起,慢慢过渡到经济环境,再自然地带到企业经营的挑战。
金妍熙的话不多,大部分时候在听。
但福田注意到,当话题涉及到具体技术或管理细节时,她会很专注。
而朴英敏,则保持着一种得体的沉默,只在必要时才开口,但每次说话都很有分寸。
“说起来,金社长。”福田在一个话题间隙,看似随意地问,“如果抛开目前的财务压力,您觉得金氏电子未来最有潜力的方向在哪里?”
金妍熙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该说多少。
“我们在柔性oled的一些专利上有优势。”她最终选择了比较技术性的回答,“如果能有足够的研发投入,在特定细分市场,比如高端车载显示或者可穿戴设备,应该还有机会。”
“但研发需要钱。”朴英敏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
“是啊,需要钱。”金妍熙苦笑了一下,“而现在,银行看到我们的名字就想关门。”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福田喝了口水,缓缓开口。
“我这些年看过不少困境中的企业。有些是彻底没救了,但有些,只是暂时被财务问题拖住了脚步,核心价值还在。”
他顿了顿,看向金妍熙。
“金社长,恕我直言,金氏电子目前最大的问题,可能不是技术,甚至不是市场,而是信任。资本市场对你们的信任崩了,供应链对你们的信任也在动摇。”
这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点刺耳。
金妍熙的脸色白了白,但没有反驳。
她只是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那福田先生有什么建议吗?”问出这话的不是金妍熙,而是朴英敏。
她的目光直视着福田,里面有一种迫切,虽然被掩饰得很好。
福田没有立刻回答。
他思考了几秒钟,像是在整理思路。
“如果是我,可能会考虑两步走。”他的语气变得沉稳,带着一种决策者特有的笃定。
“第一步,止血。必须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信用锚点’,来稳住最核心的供应商和银行。这个锚点可以是一笔有条件的过桥贷款,也可以是一个有声誉的战略投资者的小比例入股——不是为了控制权,纯粹是信用背书。”
金妍熙听得非常认真。
“第二步呢?”
“第二步,在稳住基本盘之后,迅速剥离或重组最烧钱、前景又不明的业务线。集中所有剩余资源,押注在最有可能突围的一两个技术方向上。做深做透,做出不可替代性。”
福田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在这个过程中,透明化沟通很重要。定期向核心债权人、供应商通报进展,哪怕进展很慢。重建信任需要时间,但必须从坦诚开始。”
他说完了。
金妍熙久久没有说话。
她看着福田,眼神复杂。
那里面有惊讶,有思索,还有一种像是长久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突然看到远处一丝微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