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砚生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
世界并不是在压迫他,而是在替他做决定。
念域对情感权重的下调,并未引发剧烈的反噬。没有警告、没有裁定、没有明显的对抗痕迹。一切都发生得极其温和,仿佛只是世界在“贴心地”替存在分担风险。
可正是这种温和,让白砚生感到不安。
他开始发现,一些原本会在心念中留下痕迹的瞬间,正在变得模糊。
某个抉择被接受时,他不再本能地追问“为什么”;
某个结果被确认时,他也不再下意识地感到抗拒。
不是因为认同。
而是因为——无所谓。
这并非情绪的消失,而是情绪对存在结构的影响,被系统性地削弱了。真实仍在发生,却不再具备足够的重量,去改变他的存在走向。
绫罗心看得比他更清楚。
“它在把‘重要’这件事,从你身上拿走。”她说。
白砚生没有反驳。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火依旧存在,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因某个瞬间而剧烈跳动。那团火焰变得稳定、均匀、可预测——
正是念域最偏爱的状态。
可这种稳定,让他产生了一种陌生的错觉:
仿佛自己正在成为一个被妥善保存的样本。
念域的深层观测中,新的数据正在汇总。
情感削弱后:
变量扰动幅度下降。
扩散趋势进一步减缓。
白砚生存在连续性维持良好。
这是一个“成功”的阶段性结果。
可系统同样注意到另一条不易量化的变化——
白砚生对环境的反向影响,正在同步下降。
他依旧是变量。
却正在失去“撬动世界”的锋利度。
念域并不急于处理这个问题。
在它的逻辑里,只要变量不再产生连锁偏移,锋利与否,并不重要。
但绫罗心却无法接受。
“你在被磨平。”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抑的锋芒,“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没有反应的存在。”
白砚生看向她。
那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她的情绪,依旧是真实的。
只是这种真实,正在被世界刻意忽略。
“如果这是它想要的结果,”白砚生缓缓说道,“那说明,变量对它来说,已经不需要‘意义’了。”
只需要——
可控。
念域的评估模型中,一条尚未对外公布的判断正在成形:
若变量影响持续被钝化,
可考虑长期保留其存在,
作为稳定异常样本。
这是一个看似宽容的结论。
可白砚生却从中听出了另一层含义——
当世界不再需要他去改变什么,
他存在的理由,
也正在被一并削弱。
绫罗心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白砚生的心念结构出现了一次久违的、明显的波动。
不是因为力量,
而是因为——
被确认的真实。
念域捕捉到了这次波动。
记录系统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后迅速将其标注为“情感噪声”,并降低了优先级。
可就在那一瞬的停顿里,
一个尚未被系统意识到的问题,
悄然浮现——
如果真实只能在被忽略的角落里出现,
那么被系统完整接纳的稳定,
是否本身,
就已经背离了存在的初衷?
那次被标注为“情感噪声”的波动,并没有被进一步追踪。
对念域而言,这是合理取舍。在宏观稳定性与局部异常之间,它一向选择前者。可白砚生却清楚,那一瞬间并非噪声,而是某种尚未被系统重新定义的真实。
问题在于——
这种真实,正在变得越来越难以出现。
情感权重被持续下调后,世界对“主观重要性”的回应开始呈现出明显的滞后。存在依旧可以感受、可以选择,但那些感受和选择,越来越难以在现实中留下等量的痕迹。
像是在水中说话。
声音存在,却传不远。
白砚生发现,自己开始依赖绫罗心的反应,来确认某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不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是因为世界给予他的反馈,已经不足以形成稳定的回路。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念域的深层分析里,同样出现了新的异常指标:
变量自我确认效率下降。
对外部锚点依赖度上升。
从系统角度看,这是可控的。
一个需要锚点才能维持自我确认的变量,反而更容易被管理。
可这个判断,隐含着一个前提——
锚点本身,必须始终处于可调控范围内。
绫罗心察觉到了那种变化。
不是通过数据,而是通过白砚生越来越频繁的、短暂的迟疑。
“你在确认我。”她说得很直接。
白砚生没有否认。
“可如果有一天,”她继续说道,“连我对你的影响,也被削弱到不再重要呢?”
这个问题,让白砚生罕见地停下了脚步。
他意识到,念域正在逼近一条临界线——
它既不愿完全剥离情感锚点,又在不断测试削弱后的稳定区间。换句话说,它正在寻找一个既保留结构稳定,又最大限度降低真实影响力的平衡点。
这并不是恶意。
而是一种极端理性的选择。
可白砚生明白,一旦那条平衡线被找到,
他将会以“成功样本”的身份,被永久固定在其中。
不再被裁决。
也不再被质疑。
更不再具备改变任何东西的必要性。
那将是一种——
被世界认可,却无需再活着的存在方式。
绫罗心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这个动作本身,并没有引发任何异常波动。
念域甚至没有为此多分配一点观测资源。
可正因为如此,白砚生反而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清醒。
真实,正在被系统一点一点地拿走。
不是通过否定,
而是通过无关紧要化。
念域的内部模型中,一条新的路径正在浮现,却尚未被正式采纳:
若真实影响持续削弱,
需评估情感锚点是否仍具保留价值。
这条路径,意味着下一步不再只是调节权重。
而是——
重新定义“必要”。
白砚生抬起头,看向绫罗心。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选择或许并不在系统手中。
如果世界只接受被削弱的真实,
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可能——
让真实本身,
成为系统无法忽略的变量?
这个念头刚一成形,
念域深层的监测曲线,
便出现了一次极轻微、却极不合逻辑的抬升。
像是在预感到——
某种不该出现的东西,
正在重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