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镜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喜婆,指尖捻过那张红色的“囍”字纸,似在思索。
倒是发牌有些紧张。
发牌的目光不断在天上、堂屋以及周围的纸人身上流连。
玩家终究不是神。
时镜再强,也敌不过规则的瞬间抹杀。副本从不造神,它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劫。
谁又能知道,那些曾站在巅峰的玩家,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但发牌望向时镜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时镜或许已经明白了这个副本规则的逻辑。
否则,以时镜的速度,明明可以在喜婆现身之前,就在各处贴上“囍”。
甚至那“囍”字就在时镜身上。
为何还要这样缓慢地观察,迟迟不将那张纸贴向东厢房。
一片死寂中。
时镜垂眸,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看见囍了吗?”
自进入这间院子起后,看到的一幅幅场景,一个个细节在脑海中正式串联。
西厢房没有脸的新娘。镜中背身求救的影子。妆奁深处缠绕的青丝,和那压抑的呜咽——
是不愿意。
堂内烛火燃起的瞬间,“囍”字便开始倒数。一人高的红纸像一对并肩而立的新人,而右边那个“喜”字,正从底端开始,一点点褪成惨白。
——像一个人,从脚底开始,慢慢被抽走灵魂。
屋内的红囍字,正对着院门上的黑囍字。而黑囍字被层层叠叠的纸人遮挡着。
——门被那黑色的“囍”封住,如同逃不脱的囚笼。笼外站满了“过来人”,它们让你别去看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供案上,“天地君亲师”的灵牌森然肃立。
供果是“早生贵子”。
供案设在高堂的桌椅之后。
新人跪拜高堂的同时
——跪的也是这传承的枷锁。
烛光亮,堂屋的门缝便彻底消失。
——囍”的规则合上了所有出口,屋内的人只剩被同化这一条路。
红绸只悬了一半。
另一半是白,铺在跪拜的蒲团上。
那白绸看着柔软,却都是钢针,刺伤每一个试图触碰它的人。
除非,去接从红绸边缘滴落的血。
用一滴滴血,染红那匹白。
——就像“过来人”用自身的伤痕,对后来者进行规训:
“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怎么就不行呢?”
“这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你不做就是不孝。”
“你的人生是失败的。”
“当初就不该花钱送你读书,人都读傻了。”
“搭伙过日子而已,感情可以婚后培养!”
在那个逃不出的囚笼里,自红绸滴落的血,一滴滴,渗进白绸。
看不见的钢针被血亲的“爱”软化了。
白绸终于被挂上墙,成了“喜结连理”。
于是墙壁里挤满了宾客的喝彩声。
它们谈论著一对又一对“新人”:
那个被孩子看出悲伤的新娘。
那个“命好”被侯府世子“一见钟情”的方小姐。
那个生下第三个孩子不久,就得去别家当乳母的喜婆陈阿芳。
还有那些哭过、闹过、最终仍旧盖上了红盖头的姑娘们。
——大家都看见了喜事下的阴霾,但,只是宾客而已。宴席散了,门一开,便能离场。
哦,不对。
宾客走出喜堂,却还困在院中。
接下来要做什么?
该请高堂上座了。
——下一次,就会轮我这个宾客坐高堂。
当喜事重开,满堂红光为那扇门的黑囍镀上一层虚饰的艳色,门才会开。
至于那扇门上的“囍”,究竟是黑是红,早已不再重要。
走出去的是玩家,还是被同化了的“宾客”,亦不重要。
时镜回头,望向西厢房的方向。那里依旧红光氤氲,喜气洋溢。
耳畔似有低泣。
谁在哭?
盖头下的人吗?
可一旦盖上盖头,底下是谁,是悲是喜,还重要吗?那只是“新娘”,一个必须存在的符号。
所以新娘可以有很多个:待嫁的、拜堂的、镜中的、喜婆身旁的那些飘洒的白粉,从未落在同一个“人”身上,只是落在那同一套鲜红的嫁衣上。
那东厢房呢?
时镜转过头。
为何东厢房没有贴“囍”?为何它永远漆黑?为何满院的宾客,都说自己“看见”了?
时镜想起“新人”被送入东厢房后的那一幕:纸人们热热闹闹地簇拥到门口,门扉合上的刹那,所有笑容瞬间消失。它们面无表情地回到原位,静待下一场喜事开锣。
为什么?
因为没人在意门后会发生什么。
“我们都看见囍了,你为什么看不见?”
它们当然“看见”了。若不看见,如何理直气壮地引领下一对新人拜堂?如何将那鲜红的命运,送入那扇漆黑的门?
它们不给东厢房贴【囍】。
是因为那里已不重要。
——生米煮成熟饭。里头是甜是苦,是死是活,与它们何干?
时镜拿着【囍】字。
跨上台阶。
走向喜婆。
喜婆的嘴角缓缓勾起。
时镜停在了东厢房门前,举起红纸,比向门楣。
红绸没有攻击她。
喜婆没有阻拦。
屋内死寂,她却感到某种无形的侵蚀开始沸腾,试图将她同化。
她可以贴上这张纸,对着满院高喊:“看!囍字在这里!愿喜气长存,姻缘美满!”
她可以对着这漆黑的屋子歌颂:“他们过得真好,真叫人羡慕。”
规则或许会爱她的“虔诚”,赐她号令纸人的权柄。
但时镜的手,缓缓落下了。
喜婆笑得残忍,“怎么了?是看不见,所以贴不了吗?”
鬼爪悄然伸长。
周围的纸人泛起幽光。
时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到底是我没看见,还是你没看见?”
她指向刚才比划的位置,“这儿的‘囍’都快掉了,我想着给它贴牢些你看不见吗?”
喜婆怔住。
时镜随手点向一个纸人:“去,拿点浆糊来。”
她的指尖悬在门楣上方,极其认真地虚抚著,仿佛在整理一张看不见的红纸的卷边。直到浆糊递来,她细细涂抹在空无一物的门楣上,又调整著那虚无的“字迹”。
一丝不苟,荒诞得令人脊背发凉。
发牌用力揉了揉眼睛。
“是我瞎了?”
时镜退后半步,端详著门楣,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才喜庆。”
她转身,提高声音:“诸位觉得,我这‘囍’贴得如何?够不够喜?够就点头!”
满院的纸人沉默著,目光齐齐落向那片只涂了血色浆糊的空处。
然后,一个,两个,十个它们缓缓点下了头。
对。
我们看见了。
那里有囍。
新人们婚后,一定过得极好。
院落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嗤啦”声。
像是某张纸人的身上,裂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缝隙。
西厢房那一直萦绕的低泣,戛然而止。
时镜望向喜婆,声音温和:“陈阿芳,你看这‘囍’字糊得可牢?你成亲那日,屋里也贴好了‘囍’字吧?你那日欢喜吗?往后余生可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