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黏热。
时镜站在青石板路旁,耳朵里灌满了议论声。
声音从茶摊、门缝、井边飘来,皆绕不过一个名字:
“范进”
“那范进啊,成日里抱着几本破书,功名考不上,倒把一家老小饿得眼发绿。”
“诶,听说了吗?范进中了秀才!”
“多大岁数了?五十四!学官瞧他头发全白,可怜他罢!”
声音叠着声音,目光织成网。
可奇怪的是,名字在、议论声在,范进这个人却不在。
时镜扫视整个街巷。
董秋彤踮脚张望,花荔甚至绕到巷尾转了一圈。
能看见的只有挑担的货郎、叫卖的瓜贩、倚著门嗑瓜子的婆子。
时镜走近那个嗑瓜子的老婆子。
老婆子正跟人嘲讽。
“中个秀才就了不得了?我呸!三十年的米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时镜接上话茬,学着对方的腔调:“这么大年岁才得个秀才啊,那不能是读书的料子,趁早去挣两个子养家才是正经。”
话音落下的瞬间,巷口光影微微扭曲。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直裰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视野里。
他微微佝偻著背,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着。
走着走着,撞上了一个扛锄头的老汉。
他下意识躬身作揖,嘴唇嗫嚅:“范进冲撞,还请您”
“哎哟喂!”那老汉猛地跳开,腰弯得比范进更低,几乎要跪下去,“小老儿叫屎糊了眼珠子!竟是冲撞了秀才老爷!该打,该打!秀才老爷您万万恕罪!”
时镜身侧老婆子用胳膊肘撞撞她,压低声音,语气酸溜溜的。
“瞧瞧,人当了秀才就是不一样!前两日这老孙头还让范进给他写春联不给钱,还搭著范进的肩说什么‘读一辈子书不如老子一锄头’,现在?嘿,恨不得跪下去舔鞋底子。”
“都是老百姓出身,都活一口饭。”时镜故意道。
老婆子脸上的八卦热情瞬间消失。
她站直身体,上下打量时镜一眼,眼神像在看傻子。
“秀才老爷跟老百姓能一样?”老婆子撇撇嘴,声音拔高,“读书的骨头,跟扒粪的骨头,那都不是一种东西!我儿子要是能中秀才,我可不在这跟你磨牙,没得掉了身份!”
说完扭身就走。
时镜再转头,范进的身影又消失了。
经过三人摸索,渐渐发现副本死亡规则:
1、不顺应集体将被集体排斥
2、不能对范进出手
“得迎合他们的认知,”三人在僻静窄巷里,时镜总结道,“只有频率对上了,我们才能进入‘能看到范进’的那层现实,或者说,范进就是他们的产物,时代的产物,社会风气的产物,所以范进一定会中举也一定会疯,我们阻止不了。”
董秋彤沉吟:“范进中举的小说原本就是作者写来讽刺封建时代科举制、八股取士的,如果范进的疯不能阻止,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胡屠户,”花荔看向时镜,肩头的洋娃娃发出声音,“范进疯了后被丈人胡屠户打醒,利用胡屠户或许可以抵抗疯了的范进。”
时镜点头。
“是条路子。”
如果没有合适法子,那就和疯魔版范进硬刚也能成。00暁说蛧 哽辛蕞哙
就像屠户给了范进一巴掌一样,玩家拳打boss通关。
但范进中举也要时间,她们不好干等著。
时镜道:“个体肯定不好影响集体的,但极端个体说不定可以。”
董秋彤和花荔纷纷表示不解。
但很快她们就明白过来,随即陷入惊恐。
因为时镜跑去杀人了。
她杀了张乡绅——
这个在原故事中范进中举后第一时间赶来攀附,之后又怂恿范进一同鱼肉乡里,最终间接酿出人命的地方劣绅。
按时镜的话说:“范进是时代产物,张乡绅也是啊,杀死张乡绅,杀死官僚主义。”
说话时,还一脸正义。
她不止杀死“官僚主义”,她还劫富济贫,偷了几户富户,把人家的钱粮往其他人家送。
官府很快就贴出了悬赏令,上头赫然就是时镜的画像。
花荔和董秋彤眼睁睁看着时镜以暴力方式,将自己硬生生插入故事线。
看着时镜一边被追杀,一边杀人。
杀剥削百姓的衙门官吏。
杀仗着身份欺压街坊的富绅。
还杀了因为孩子没读好书将气撒媳妇身上的醉鬼。
她像是忘了这是范进中举的故事,忘了范进和要过副本,跟杀人魔一样在副本里一刀一个npc。
于是董秋彤发现,npc们讨论范进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开始关门闭户,甚至有些避讳说起科举、当官的事。
董秋彤还发现之前街上一个张口就是“我舅姥爷在哪哪哪当官”的摊贩现在都改口了——
“我就是个可怜的老百姓,哪有那个攀高枝的福啊,我舅姥爷也就给人家看门的。”
说这话时,他眼睛不住地瞟著街角,仿佛那里随时会走出一个拖刀的身影。
人们都说,那杀人魔太没人性了,还恨官。
有个差爷只是踢了一个菜贩子一脚,就被砍断了腿。
街上来来往往的官兵在抓人。
但是大家都知道,抓不到。
而且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人会在什么时候被杀,是因为跟哪个官员扯上关系被杀。
就是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都收敛了几分,他曾大声说自己跟张乡绅有牵扯,如今生怕刀架在他脖子上,脑袋跟身体分了家。
在这股压抑的氛围中,放榜日终于到了。
学政衙门外人山人海,空气热得发烫。
红榜高悬,无数眼睛贪婪地搜索著上面的名字。
但与往年纯粹的狂热不同,今年的目光里掺杂了更多东西:有依旧炽热的渴望,有深藏的恐惧,也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观望。
人群的喧哗声似乎也克制了些,仿佛音量太大也会引来不测。
范进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背影僵硬。
董秋彤和花荔分散在人群中。
花荔不远处,胡屠户搓着手,脖子伸得老长,脸上混杂着焦躁与谄媚的期待。
花荔已经准备好,等范进疯魔,就用话术让胡屠户去挡范进。
“中了!范老爷,您真中了!第七名亚元!”报喜的差役嗓门震天。
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贺喜声。
“举人老爷!恭喜范老爷!”
“文曲星下凡啊!”
“范老爷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乡亲呐!”
这贺喜声浪乍听依旧汹涌,细辨却能发现些许异样。
一些声音发自肺腑,比如胡屠户,一些是惯性的攀附,但还有不少是程序般的呼喊。
喊话的人眼睛不只看范进,还惊慌地扫视四周。
仿佛贺喜本身也成了件可能招致危险的事情——
毕竟跟当官的扯上关系,很危险。。
唯有范进缓缓地转过身。
范进的脸涨成一种不正常的紫红,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血丝,那红色越来越浓,几乎要滴出来。
他嘴巴张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哈、哈哈,”范进眼中的猩红达到顶点,他高举双手,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我中了——”
“我中了!!!”
伴着癫狂的笑声。
董秋彤忽地膝盖一软,要朝下跪去。
身份阶级产生的规则压力让她被压着要低头。
花荔明显要好许多,她并不怎么被影响,此刻留意著胡屠户的方向,一边思索让屠户去扇巴掌,一边扶住董秋彤。
就在范进身形越来越高大明显要变异时。
突然。
一颗人头飞来砸到了榜上。
鲜血溅到范进脸上。
人群在安静后陡然炸开了锅,惊恐喊哭声震天响。
那是连日来血腥铺垫后的爆发。
“杀人魔来了!”
“快跑!”
“是县令,那是县令的头!”
“天爷啊,她杀死了县令!”
范进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他缓缓抬头,自混乱的人群中一眼捕捉到那道黑色身影。
女子拖着染血的刀,笑着走向他。
“呦,中举了啊,”那声音漫不经心,“以后要当个什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