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檀香在暮色中氤氲成雾,我握着狼毫笔的指节泛白,烛火将我的影子拉得瘦长,投在明黄的绫绸上微微颤抖。
这是我登基以来第三次感到死亡的寒意——第一次是在北境冰原与萧战的铁骑厮杀,第二次是被鬼面书生的毒箭射中心脉,而此刻,这熟悉的冰冷正从骨髓深处缓慢渗出,像藤蔓般缠绕着日渐衰朽的躯体。
陛下,御书房的炭火已经添过了。蛮牛低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青铜兽首炉里的银丝炭噼啪轻响,却暖不透我四肢百骸的寒意。我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落在案头堆叠的奏章上——西漠蛮族叛乱的战报、南国水患的灾情、新铸的九域通宝样币这些曾让我彻夜不眠的国事,如今看来竟恍如隔世。
狼毫在砚台里饱蘸朱砂,笔尖悬在绫绸上方时,我看见自己映在墨池里的倒影:鬓角的霜白比去年深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纹,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狮王巡视领地时的锐利余光。
三十年前那个率八百铁骑踏破北境的少年将军,终究抵不过岁月这柄最锋利的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笔锋落下时,我忽然想起赵山河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的话:陛下可知,您最像狮王的地方,不是杀伐决断,而是舔舐伤口时的孤独。
那时老谋臣咳着血,将《九域归一策》的最后一卷塞给我,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他未干的血迹。
如今这卷策论就压在诏书案下,边角处早已被我的指温摩挲得发亮。朱砂在绫绸上晕开第一个字,我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甲叶轻响。雷啸天的脚步声总是这样,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连廊下的值卫刚要通报就被他沉声制止。
这个狼系将军永远如此,懂我不喜繁文缛节的脾性,却总在我最脆弱时守在三步之外的阴影里。三十载戎马倥偬,九域烽火渐息笔锋行至此处,烛火突然爆出灯花。我恍惚看见九年前的血月之夜,雷啸天背着中箭的我在乱葬岗穿行,他甲胄上的血珠滴在我脸上,滚烫如岩浆。那时我们都以为活不过那夜,却在黎明时分看见东方泛起鱼肚白——就像如今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总要有人撑过最黑暗的时刻。
朕以狮王之血起誓,九域一统非为一家一姓之荣光,实乃万姓苍生之福祉。手腕突然脱力,狼毫跌落在诏书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朱痕,像极了东域战场上那条被血染成红河的界河。蛮牛闻声推门而入,青铜面具后的眼睛里满是惊惶,我却摆摆手拾起笔:无妨,这道痕记,正合了九域归一的艰辛。
墨尘不知何时立在殿角,素色朝服纤尘不染。这个狐系谋士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刻出现,就像当年他怀揣着南国布防图,从凤清羽的寝宫里孤身来投时那样。此刻他捧着鎏金砚台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唯有虎口处留着常年握棋子的薄茧。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墨尘的声音温润如旧,我却从他微蹙的眉峰里读出了担忧。这个总以棋局喻天下的谋士,此刻大概正将我的生命当作残局来推演,只是他算尽天下,终究算不过生老病死的定数。让他在殿外候着。
我将狼毫在朱砂里重蘸,笔尖在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八个字上反复描摹,直到墨迹透纸背。凌烨今年刚满十六,眉眼间虽有我的影子,却少了几分狮王的戾气。那日在演武场看他射箭,箭箭正中靶心却总留着三分余地——或许这样更好,九域需要的是守成之君,而非开疆拓土的雄狮。
檀香渐渐浓烈起来,我感到眼前的烛火开始旋转,像极了西漠沙暴来临时的景象。恍惚间看见苏轻烟白衣胜雪的身影,她腕间的银铃叮当作响,手里端着的汤药还冒着热气。这个蛇系女子总在我性命垂危时出现,却又在我转危为安后消失无踪,就像此刻这抓不住的烛光。
九域一统,各族平等,此乃国策,需世代坚守。最后一个字落笔时,我听见远处传来晨钟。东方泛起鱼肚白,将紫宸殿的窗棂染成浅金色。案头的青铜漏刻显示已是寅时,我将狼毫搁在笔山上,看着绫绸上力透纸背的字迹——这是一个狮王留给九域的最后咆哮,虽已声嘶力竭,却字字千钧。
墨尘。我声音嘶哑如破旧风箱,狐系谋士立刻上前半步,袖口绣着的玄狐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将遗诏喉间涌上腥甜,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蛮牛巨大的手掌立刻抚上我的后背,掌心的老茧蹭得我生疼。
陛下!殿外传来凌烨带着哭腔的呼喊,少年太子撞开门扉扑到案前,明黄色的太子朝服上还沾着夜露。他颤抖着捧起遗诏,泪水滴在民为邦本四个字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水渍。我抬手想抚摸他的头顶,却在半空中无力垂落。蛮牛立刻将我的手臂架在他宽厚的肩上,这个熊系护卫总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予最坚实的支撑。
透过泪光,我看见凌烨攥着遗诏的指节泛白,像极了当年那个在北境冰原攥紧长枪的少年。烨儿,我用气声说道,太子立刻将耳朵贴近我的唇边,记住九域的百姓,才是真正的狮王。晨钟再次响起,悠远的钟声穿透紫宸殿的窗棂,响彻整个皇城。
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轻,仿佛化作了北境的雄鹰,正俯瞰着这片用鲜血浇灌的土地——九域的山川在晨光中舒展,各族百姓在田埂上劳作,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这便是我毕生所求的天下。
檀香在晨光中渐渐消散,我看见墨尘将遗诏郑重地收入金匮,狐系谋士的眼眶难得地泛红;雷啸天单膝跪地,狼系将军的铁盔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蛮牛用粗糙的袖口擦拭着眼角,熊系护卫的肩膀微微耸动。
凌烨还在哭,这个总是温和的太子此刻像头受伤的幼狮,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不肯放手。我想告诉他不必悲伤,每个狮王都会老去,但狮群的血脉终将延续。
可喉咙里的腥甜堵住了所有话语,只能任由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紫宸殿外初升的朝阳,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在九域疆土之上,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