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凌苍）推开御书房暗室的石门时，浓重的草药味正从青铜灯影里渗出来。不，现在该叫他凌夜了——背对着我坐在轮椅上，窗外的月光恰好勾勒出他肩胛处塌陷的轮廓。
这个曾如鬼魅般穿梭九域的顶尖杀手，此刻正用枯瘦的手指整理着案上的密档，每翻动一页都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
陛下。他没有回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轮椅扶手上搭着的青铜面具反射着冷光，那是他卸下暗影卫统领身份的第三十日。我注意到他腕间新增了串菩提子，这与他往日只佩短刃的习惯格格不入。
案几上整齐码放着十二卷黑色封皮的手札，最顶端那卷用朱砂写着影卫名录四个字。凌夜将一枚刻着苍鹰纹的墨玉令牌推到我面前，令牌下还压着张泛黄的纸卷——正是我当年亲手写下的暗影卫创立密令，边角处竟还留着我少年时不慎溅上的墨渍。影在东厢房候着。
凌夜转动轮椅，月光终于照亮他的脸。曾经被面具遮挡的右额有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延伸至下颌，那是十年前替我挡下蝎毒镖时留下的。他比三个月前清减太多，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老臣选了三个吉日，今日宜交接。
我伸手触碰到令牌时，凌夜突然按住我的手背。他掌心的温度低得吓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陛下可还记得创立暗影卫时的誓言？
以影为衣，以血为墨，以刀为笔，以义为则。十六个字脱口而出时，檀香木架上的沙漏正好漏完最后一粒沙。这是当年我与他在乱葬岗结义时定下的规矩，那时他还是被追杀的叛将之子，我不过是落魄的质子。东厢房的烛火突然摇曳起来。
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女跪坐在蒲团上，墨发如瀑垂落腰间，发梢系着银质铃铛——那是暗影卫历代继承人的信物。
她始终保持着低头姿势，露在广袖外的手腕上缠着与凌夜同款的菩提子，只是颗数少了三颗。影，见过陛下。少女的声音清冽如冰泉，起身时玄色衣袍竟无半分褶皱。我这才发现她左眼瞳仁是极深的墨色，而右眼却泛着琉璃般的浅蓝，正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阴阳眼。
凌夜将十二卷密档逐一递给少女，每交接一卷便解说其用途：《九域毒草图谱》记载西漠三十六种奇毒解法，《易容术要》里的秘方能让你化身千人说到第七卷时他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的血迹在烛火下像朵妖异的红梅。影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挺直脊背接过手札。
这个从死人堆里被凌夜捡回来的孤女，此刻正用那双异色瞳孔认真记录着每个字，发间银铃在死寂的房间里偶尔发出细碎声响。
当最后卷《暗影卫行动准则》交接完毕，凌夜突然按住影的肩膀：记住第三条。暗影卫永远是守护九域正义的利刃，而非帝王的私器。少女一字不差地复述，声音里带着初涉世事的生涩，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望着案上那尊空置的青铜面具，突然想起三年前北疆平叛时，凌夜单骑闯营带回的敌军布防图。
当时他肋骨断了三根，却笑着说这点伤比不过当年在御膳房偷酒喝被打。那时的他还能轻松跃上宫墙，而现在连推开窗都需借力。
陛下，老臣斗胆求副棋。凌夜的咳嗽渐渐平息，他摘下腕间菩提子放在棋盘一角，以后暗影卫的事，就交给孩子们吧。
影抱着密档退下时，银铃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凌夜捻起枚黑子悬在棋盘上空，月光突然照亮他鬓角的白发——我竟从未发现他已生出如此多的华发。这个与我一同长大的兄弟，这个替我背负无数杀戮的影子，终究还是被岁月磨去了锋芒。当年你说要做最锋利的刀。我落下一枚白子，落在象征北疆的星位上，现在却想做守护棋局的人。
刀会钝，棋局却能长留。凌夜的黑子稳稳落在天元，他指尖的颤抖在触及棋盘时奇迹般消失，就像陛下当年在冷宫教我下棋，说落子无悔。青铜面具被他随手放在窗台上，月光流过他脸上的刀疤，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柔。
我突然想起苏轻烟说过的话，医者难自医，正如影子永远活不成太阳。但此刻看着凌夜眼中跳动的烛火，我突然明白有些羁绊从不需要言语——就像他永远知道我落子后的三步棋路，正如我总能在万千人中辨识出他伪装的脚步声。
子时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时，棋盘上已布下大半江山。凌夜打了个哈欠，将头轻轻靠在轮椅背上，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显露疲惫。
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他未戴面具的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在月色里仿佛变成了某种神秘图腾。明日还在此处对弈？我收拾着棋局，听见他含糊的应答声。轮椅扶手上的菩提子在夜风中轻轻转动，檀香与药草的气息在寂静的房间里交织成网。当我合上暗室石门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但这次我没有回头——有些承诺不需要说出口，正如凌夜选择留下的决定，正如我默许他不再做暗夜孤影的默契。
御花园的夜露打湿了我的龙袍下摆，远处暗影卫新统领的窗纸上映着挑灯夜读的剪影，银铃声偶尔随风飘来，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总爱躲在廊柱后偷吃桂花糕的少年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