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演武场的青石地已蒸腾起热浪。我站在点将台中央,银甲上凝结的露珠顺着枪穗滴落,在地面砸出细碎的水花。
三百名新选禁军肃立成方阵,玄色劲装被汗水浸透,却无一人敢拭去额角的汗珠——这是我接管禁军训练的第三十日,也是他们第无数次体会到治军的可怖之处。
第七排左数第三个,我用枪尖挑起那名士兵松垮的护腕,金属摩擦声刺得人耳膜发颤,昨日教的束甲要诀,你当是闺阁绣娘的绕指柔?那名面生的少年涨红了脸,颤抖着想要辩解。
我突然旋身将长枪拄地,枪尾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全军都有!负重二十斤,沿校场奔袭五十圈。现在!立刻!马上!三百道甲叶碰撞声汇成洪流,少年们咬着牙冲向跑道。我缓步走下点将台,靴底碾过方才那名士兵掉落的铜扣,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晨雾中逐渐模糊。
墨尘不知何时出现在观礼台,折扇轻摇间洒下几片飘落的紫藤花瓣:凌将军这般严苛,怕是要把这些雏鹰练折了翅膀。折翼总好过战死。我抬手接住一片花瓣,指尖运力将其碾成齑粉,三个月前北境溃兵的尸骨还未寒透,丞相是想让九域再添十万孤魂?墨尘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转身走向兵器架,取下那柄陪伴我多年的虎头湛金枪:丞相若无事,便请回吧。今日要教他们枪术基础,免得某些人又说我只会打骂士兵。他沉默地看着我将枪尖刺入木桩三寸,忽然轻笑出声:将军可知,陛下昨夜还在御书房研读您呈上来的《九域军典》?
枪尖骤然停顿。我望着演武场边缘随风摇曳的军旗,北境那场惨败的血色残阳仿佛又铺满视野。那时候我还是敌军先锋,银甲染血跪在萧烬面前,他却将这柄枪塞到我手里:凌霜,你的枪法不该只为仇恨而舞。
陛下有何指示?我收敛心神,声音冷得像腊月寒冰。陛下说,墨尘的声音带着奇异的温和,第三章的骑兵战术注解,比兵部尚书十年的奏章都要有用。
他顿了顿,折扇指向正在爬坡的士兵们,这些孩子里,会出未来的镇北将军吗?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最末尾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忽然挺直脊梁。那是昨日被我训斥的少年,此刻正用牙齿咬着断裂的绑带,双手死死抓着背后的沙袋。
猫科动物的直觉让我眯起眼睛——这孩子眼底有种熟悉的倔强,像极了十五岁初上战场的自己。能不能成将军,要看他们的骨头够不够硬。我提枪走向演武场中央,枪尖划过地面激起一串火星,全军集合!当三百支长枪同时顿地时,连盘旋的晨鸦都被惊得四散飞逃。
我将虎头湛金枪猛地插入土中,枪缨如烈火般在朝阳下燃烧:今日教你们第一课——枪为百兵之王,既要有雷霆万钧之势,亦需存护国安民之心!少年们的呼吸声渐渐同步,我忽然看到队伍末尾那个身影悄悄挺直了腰板。
墨尘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石桌上留着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展开竟是北境地形图,某处山谷被红笔圈出——那是我当年折戟之地。
都看好了!我旋身挽出枪花,银甲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灵猫戏鼠,不是要你们学猫的慵懒,而是要学它捕食时的专注!枪尖破空声中,我仿佛看见无数个日夜在军帐中奋笔疾书的自己,将毕生所学凝结成《九域军典》的字字句句。
午时的日头晒得甲胄发烫,少年们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突然收枪而立,看着他们汗如雨下的脸庞: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为何而战?
短暂的寂静后,整齐划一的吼声震落了树梢的蝉鸣:为九域安宁!为陛下万年!我冷笑一声,枪尖直指苍穹:银甲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眼光芒,记住!你们要为自己手中的枪而战,为身边同袍而战,为那些无法拿起武器的百姓而战!至于帝王若有朝一日他昏聩无能,你们手中的枪,便是九域最后的公道!三百张年轻的面孔写满震惊。
我缓缓收枪入鞘,转身走向兵器库:今日就到这里。明日辰时,我要看到你们把刚才的话刻在枪杆上。暮色四合时,我独自擦拭着枪身上的血痕。帐帘被风掀起,带着紫藤花香的晚风里,传来萧烬低沉的嗓音:把枪尖对准君王,凌将军好大的胆子。
我并未回头,继续用丝帕拂过冷硬的枪身:陛下说过,我的枪法不该只为仇恨而舞。铜镜里映出他玄色龙袍的一角,既然要练出无敌劲旅,就得先教会他们为何而战。萧烬走到我身后,手指轻轻抚过《九域军典》上的朱批:第三章骑兵战术,你漏了夜袭时的星辰定位法。
那是留给他们自己领悟的。我合上镜匣,金属碰撞声中,猫科动物的警惕让我微微侧身,就像陛下当年没有直接告诉我,投降比战死需要更大的勇气。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有种难得的暖意。
我望着窗外渐亮的启明星,想起今日那个倔强的少年,想起演武场上三百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也许很多年后,当这些孩子成为九域的守护者时,会记得某个夏日的清晨,有位银甲女将曾用最严苛的方式,教会他们枪尖该指向何方。
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我将校正好的军典放入木匣:陛下该回宫了,明日还要早朝。萧烬的脚步声渐远,临行前却留下一句:雷啸天三日后带蛮族武士入京,你多担待。我抚摸着冰冷的枪杆轻笑。
狼系猛将遇上猫系女将,这场面想想就让人期待。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军典的扉页上,那里有萧烬亲笔写下的批注:强军者,非好战,乃护苍生也。夜风卷起案头的兵书,哗啦啦翻到记载着北境战事的那一页。
我取过朱砂笔,在二字旁添了行小字:此仇可忘,此耻当记。远处的演武场上,似乎还回荡着少年们嘶哑的呐喊,像极了初春破土的新芽,带着倔强的生机,要将九域的明天顶出裂缝,迎向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