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晨露还未曦干,我已立于丹陛之上望着东方鱼肚白。内侍监总管李德全轻手轻脚捧来鎏金手炉,被我以眼神制止。昨夜收到太子凌烨八百里加急,言中洲贡院放榜引发万人空巷,新科进士中寒门子弟竟占六成——这个数字让我握剑的指节微微泛白。
摆驾,微服。我将玄色龙纹大氅递给蛮牛,换上他备好的藏青色儒衫。铜镜里映出的面容依旧棱角分明,唯有眼角新增的细纹,泄露着执掌九域的风霜。李德全捧着玉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被墨尘以一个陛下早该体察民情的眼神劝了回去。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晨光熨成暖金色时,我们已隐在茶楼三层的雅间。凭栏望去,贡院红墙外的报榜人正被如潮水般的人群簇拥着。穿粗布短打的老父抱着中举的儿子痛哭,梳双丫髻的少女踮脚在榜单上寻找兄长的名字,卖炊饼的小贩干脆将担子搁在街角,跟着人群喝彩——这便是我要的天下。
寒门士子虽有才情,却多不懂朝堂制衡。墨尘执折扇轻敲掌心,狐系谋士特有的狡黠在眼底一闪而过,太子殿下昨夜递来的名单,末将已让冷月心核对过三代。他将一叠卷宗推到我面前,最上面那卷的封皮写着沈砚秋三个字,旁边朱砂批注着父早亡,母织锦为生,乡试三考方中。
我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忽然听见楼下传来骚动。循声望去,只见七个身着粗布襕衫的书生正围着一个佩金鱼袋的官员争辩。那官员面色铁青,而为首的青衫书生虽身形单薄,脊梁却挺得笔直:《盐铁论》有云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如今东域海贸方兴,若只许世家专营,岂非与民争利?
放肆!金鱼袋官员怒喝着扬起马鞭,却被书生们齐声念出的《大衍律》条文逼退三步。我认出那书生腰间悬着的旧玉佩缺了半角,正是卷宗里记载的沈砚秋。
有意思。我轻笑出声,将茶盏递给身后的夜无影。这位沉默寡言的杀手今日扮作书童,青铜面具虽换成了帷帽轻纱,握剑的手却始终没离开过腰间。
他接过茶盏的瞬间,我瞥见他袖口隐约露出的刺青——那是当年收服他时,我亲手为其烙下的龙纹印记。
琼林宴设在中洲学府的银杏苑时,夕阳正将飞檐斗拱染成蜜糖色。凌烨着月白太子蟒袍立于阶前相迎,他眉宇间已初具帝王威仪,却在看见我时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雀跃:父皇!儿臣正与沈爱卿探讨《九域河渠志》。被他拉住的沈砚秋慌忙行礼,我这才发现他左耳缺了一小块,想必是早年劳作时不慎被织机所伤。
三百六十名新科进士分列两侧,衣料虽有华贵粗陋之别,眼底的灼灼光芒却如出一辙。凌烨举杯笑道:诸位今日不必拘礼,有何良策尽管直言。话音未落,沈砚秋便起身朗声道:臣以为,治国如治水——疏浚胜于堵截!他将茶盏顿在案上,溅出的茶水在光洁的白玉桌面上漫开,北境牧民不识汉字,南蛮士子不懂耕种,若能在各州县设译书馆,岂不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有老臣蹙眉摇头,却见凌烨抚掌大笑:沈爱卿此言正合朕意!他转向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父皇常教导儿臣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儿臣已命人将北境萨满的《星辰图谱》、南疆蛊术的《毒经》都誊抄至学府藏书楼
我望着儿子侃侃而谈的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柳如玉为我包扎伤口时说的话:刀枪能征服土地,却不能收服人心。那时她指尖的草药香与如今银杏苑的桂花气息奇妙地重合,让我喉头微涩。
藏书楼的铜铃在暮色中轻响时,我已站在扩建完成的墨香阁前。三层高的楼阁飞檐翘角,琉璃瓦在残阳下流转着七彩光晕,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两侧,各族工匠正小心翼翼地搬运典籍。穿兽皮坎肩的蛮族长老捧着族中秘典《狼山祭礼》,戴银饰的苗族阿婆将绣着蛊术图谱的帛书交给 librarian。
陛下,匾额已备好。凌烨捧来鎏金大字,我接过狼毫笔时,忽然瞥见人群后的苏轻烟。她依旧一身素白衣裙,蛇系女子特有的冷静目光穿越喧嚣人群与我相撞,随即又隐入阴影中。昨夜冷月心呈来的密报在脑海浮现:苏医仙已将《百草毒经》抄录副本送至藏书楼,附言医毒同源,当留待后世评说
朱砂墨在宣纸上晕开时,我听见雷啸天粗豪的笑声从楼上传来。这位狼系将军此刻正踮脚够最高层的书架,蛮族孩童们围着他叽叽喳喳,而他竟难得耐心地用蛮语讲解中原兵法。墨尘站在二楼回廊与沈砚秋探讨河工图,凌烨蹲在台阶上教南疆少女写汉字,夜无影则默默将散落的竹简归拢整齐——这便是我毕生所求的九域同文。
陛下,夜深露重。蛮牛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捧着那件玄色龙纹大氅。我望着九域同文四个苍劲大字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悬上牌楼,忽然想起幼时在冷宫读到的那句话: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当年握不稳笔杆的稚童,如今终于能以文治抚平战乱的伤痕。
回宫的銮驾行至朱雀大街时,忽闻街角传来朗朗书声。挑灯夜读的书生们不知疲倦,竹简碰撞声与更夫梆子声交织成中洲最动听的夜曲。我掀起车帘望去,只见沈砚秋正站在路灯下为寒门学子讲解经文,他缺角的玉佩在灯火中明明灭灭,像极了这乱世里不灭的星火。
传旨。我放下车帘,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明日起,各州府学府皆设寒门助学银,凡家无恒产者,由国库供给笔墨纸砚。墨尘在案上疾书的笔尖顿了顿,我仿佛看见他眼底泛起的水光——这位素来冷静的狐系谋士,终究还是藏着几分读书人的赤诚。 銮驾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我闭目靠在软垫上。脑海中闪过碧海港的千帆、琼林宴的烛光、藏书楼的典籍,最终定格在沈砚秋那缺角的玉佩上。铁血能定天下,文治方安人心,这道理我用了十年征战才真正明白。
陛下,蛮牛低沉的声音打断思绪,太子殿下派人送来沈大人的策论,说说您定会喜欢。我接过那卷墨迹未干的竹简,开篇民为水,君为舟六个字力透纸背,忽然觉得掌心的龙纹胎记微微发烫——那是母亲临终前,用最后力气烙在我身上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