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酒店顶层,会议室里。深色的长形会议桌两旁,坐着十几位来自不同领域的顶尖专家,每人身后,还配备了一名负责实时记录、查询数据和进行辅助计算的助理。
艾米丽端坐在长桌远离投影幕布的一端,正对着长桌另一端巨大幕布。李正阳就坐在屏幕前,手里捏着一个黑色的ppt翻页笔。
“咳,”他清了清嗓子,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按下了翻页笔。接下来他要开始献丑了!是名副其实的献丑,因为论专业水平他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这些专业人才的。
“唰——”
投影幕布亮起,一张清晰的国际原油期货价格走势图跃然其上。曲线在最近一年里,呈现出稳健而有力的上升通道,偶有波动,但整体趋势明确向上,充满了资本市场的“理性”与“乐观”。
“各位,”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来告诉你们,我们将迎来一个怎样的市场。”
“根据我的判断,目前稳中有升、价格徘徊在112美元/桶上下的国际原油,将在下个月底,也就是大约四周后,开始其断崖式的下跌。在随后的六个月内,价格将像坐过山车一样俯冲,目标价位”
“50美元左右。近乎腰斩。”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
李正阳说完,没有继续解释,也没有拿出任何支持性的复杂模型或推导过程。他直接走回自己的座位,坦然坐下,甚至好整以暇地端起面前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他把时间和空间,完全留给了桌旁那些大脑正在飞速运转的专家们。
“献丑”完毕,接下来,是“求真”的时间。
果然,短暂的死寂之后,会议室里瞬间“活”了过来。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键盘敲击声变得密集,纸张翻动哗啦作响,专家们与身后的助理急促地交换着意见,有人快速调取着实时数据库,有人在平板电脑上构建简易模型,有人在草稿纸上进行着复杂的公式演算。各种专业术语和数据片段在空气中快速碰撞、交织。
然而,不到十分钟,风暴渐渐平息。议论声低了下去,键盘声变得零星,大部分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他们脸上没有恍然大悟,也没有被说服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困惑、难以置信。
坐在李正阳左手边不远处,一位留着精心修剪的络腮胡、气质沉稳的白人男性,率先用清晰而标准的英语开口:
理查德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正阳,语气平和但充满专业性的质疑:“在刚才我和我的同事,以及观察了在场其他同仁的工作,我们尝试从多个维度,预设了几乎所有可能导致油价剧烈波动的常规及非常规情景。包括但不限于:国际投机资本联合发起史诗级做空、主要产油国意外并大幅增产、全球主要经济体同步陷入严重衰退导致需求锐减、战略储备被大规模释放、甚至区域性军事冲突对关键产油区造成短期冲击等。”
他每说一个情景,都像在列举一个早已被计算过无数次的变量。
“然而,”理查德话锋一转,摇了摇头,结论明确而肯定,“即使我们将这些负面因素以最极端、最不可能同时发生的方式进行叠加演算,其产生的价格冲击,也远远达不到您所描述的——在六个月内从112美元腰斩至50美元的幅度。这超出了现有经济模型和地缘政治风险模型所能解释的范畴。因此,基于我们目前所能掌握和分析的所有信息,您所描述的情况,发生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他的发言,代表了在场绝大多数专家的共识。一道道目光再次聚焦到李正阳身上,有质疑,有探究,也有等待他如何回应这近乎“判决”的专业结论。
李正阳迎着这些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驳倒的尴尬或恼怒。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接话道:
“理查德先生,还有各位,你们的分析和结论,非常专业,逻辑严谨。我完全同意。”
他顿了顿,在众人更加困惑的目光中,说出了让所有人愣住的话:
“是的,没错。任何单一的重大事件,甚至多起负面事件并发,都不可能,凭它们自身的力量,造成我刚才所说的那种规模和速度的价格崩塌。”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连理查德都微微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李正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你同意我们的专业判断,知道不可能,那你为何又如此笃定地抛出那个“不可能”的结论?
李正阳将众人的困惑尽收眼底,他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轻按在会议桌的边缘,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充满问号的脸。
“先生们,女士们,争论概率没有意义。我来告诉你们,接下来,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他按动翻页笔,幕布上出现了一个简单的时间轴。
“首先,就在未来几天内。”李正阳的激光点停在时间轴的起点,“飓风资本,会通过某些‘偶然’泄露的渠道,向市场传递一个信号:我们已经在国际原油期货及相关衍生品市场,部署高达近千亿美元的头寸。这不是传闻,会有一些经过精心设计的‘证据’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些嗅觉最灵敏的机构桌上,让他们自己去‘发现’并‘证实’。”
他顿了顿,激光点向右移动一格。
“紧接着,几乎是无缝衔接,英仕联环球资本也会被观察到在全球主要金融中心,进行不同寻常的大规模、多币种资金调集与归拢。动作会很快,痕迹会被巧妙地留下,让所有分析机构都得出一个难以忽视的推论:另一个资本巨兽正在为某项需要天文数字流动性的重大行动做准备。”
“然后,东方。日本的深田商事,其庞大的贸易金融部门也会‘恰巧’被捕捉到异常的资金脉搏。数额或许不会公开,但其运作的规模和隐秘性,足以让核心圈层确信,他们瞄准的,极有可能也是同一个市场:原油。”
李正阳的目光离开幕布,看向专家们:“这三波来自不同大陆、却几乎同步的资本躁动,会在两周内,完成对全球顶级交易圈层的心理铺垫。市场会开始疑惑、猜测,并变得敏感。”
激光点跳到时间轴的下一个节点。
“紧接着,大约两周后,美利坚能源部和顶级页岩油企业,会联合发布一份重量级公告。核心内容是:在页岩油开采的关键技术上取得‘革命性突破’,新的压裂技术或地质数据解析模型,将使页岩油开采成本下降一个数量级,并且可开采储量被大幅上修。报告会言之凿凿地宣告:美利坚的页岩油,将能以极低的成本,释放出近乎无限的供应潜能。这不再是与传统原油竞争,而是足以改变全球能源供需结构的‘规则改变者’。”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几位能源顾问瞬间挺直了背。
“随后”李正阳的语速平稳,仿佛在念诵剧本,“面对美利坚页岩油带来的巨大潜在供应冲击,欧佩克他们会在短暂的紧急磋商后宣布,为了维护市场份额和长远影响力,将维持甚至略增最高产能,绝不会为页岩油让出空间。价格战要开始了。”
“紧接着,作为重要的非欧佩克产油国,俄国也会迅速跟进。他们的表态会更强硬:不仅不会减产,反而会宣布开发新的油田,并提升既有管线的输送能力,以确保自身在欧洲和亚洲市场的地位。全球原油供应的闸门,在恐慌和对抗心态下,被拧到了最大。”
“第四步,就在供应侧剑拔弩张之时,需求侧的关键一击会到来。华国大陆官方将正式宣布,与俄国合作的东线超大型石油输送管道,已完成最终测试,正式投入商业化运营。这条直接连接西伯利亚油田与华国东北工业基地的能源动脉,初期输油量就极为惊人。新闻稿会含蓄地提及,该管道的稳定供油,将有助于优化进口能源结构,预计可降低对中东地区石油进口依赖超过20。这对依赖亚洲市场,特别是华国市场的传统产油国而言,是一个沉重的需求侧噩耗。”
最后,激光点落在了时间轴的末端,也是地理上的特定位置。
“第五步,当上述所有信号——资本的异动、技术的冲击、产能的膨胀、需求的转移——叠加在一起,透过媒体和投行的分析报告,传递到远东的港岛时,这里会率先上演一场极致的恐慌。以四大家族为首,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众多本地财团,会惊恐地发现,他们重仓持有的、与全球原油贸易和航运息息相关的核心资产——尤其是各大码头、仓储物流公司的股权——其价值基石正在以想象不到的速度崩塌。”
李正阳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描绘出炼狱般的图景:“抛售。不计成本、不论代价的恐慌性抛售,会从码头资产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当原油贸易的预期逻辑被彻底颠覆,那些曾经价值连城的泊位、仓库、物流网络,可能一夜之间就会从‘下金蛋的鹅’变成需要不断输血的‘负资产’。踩踏,会从他们开始。”
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或震惊、或深思、或苍白的面孔。
“现在,”李正阳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请各位,不用再考虑单一事件的概率。请将我刚才描述的这一切——资本异动、技术突破、产能博弈、需求转移、区域恐慌——作为一个连贯的、相互强化的闭环事件序列,输入你们最复杂的模型,重新计算一遍。”
“然后告诉我,当这些‘巧合’在短短一两个月内接连发生时,国际原油价格,从112美元,滑向50美元,还会是‘无限接近于零’的概率吗?”
他重新坐下,不再言语,将那片由他亲手描绘出的、波澜诡谲却又逻辑森严的未来图景,留给了满室死寂的专家。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个“剧本”,去评估其一旦成真将释放的毁灭性能量,以及最重要——去判断,眼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在痴人说梦,还是在平静地宣读一份即将到来的末日审判书。
李正阳话音落下后,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低沉的议论声、质疑的嘀咕声、快速翻阅资料和敲击键盘确认信息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激烈,却也带着一种被宏大叙事冲击后的无措感。专家们三三两两地快速交换着意见,眉头紧锁,有人甚至在白板上快速书写着关键词和逻辑链条,试图找出这个“剧本”的断裂点。
二十几分钟后,议论声渐渐平息,众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位兰德公司的理查德。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面向李正阳,声音比之前更加郑重,带着一丝试图将对方从“妄想”中拉回的劝诫意味:
“李先生,”理查德斟酌着词句,“我必须再次,并且更加强调地指出,您刚才描述的这一系列事件,在理论上被视为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黑天鹅’事件。而您将它们编排成了一个在极短时间内连续爆发的序列。这已经超出了我们通常风险评估模型中‘极端情景压力测试’的范畴。”
他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用逻辑和常识构建防线:“资本市场的协同异动或许可以通过某些…非常规手段进行引导和放大,但像美利坚页岩油技术‘革命性突破’、欧佩克与俄国的同步激进产能决策、乃至华国重大能源基础设施的确定性公告这些事件背后涉及的是国家级的技术研发周期、复杂的国际政治经济博弈、以及长达数年的工程建设与外交协调。它们不可能像开关一样,被某个或某几个资本力量在预设的时间点上精确触发。这完全不符合我们所知的任何运行规律。”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同行,从不少人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质疑,这给了他继续说完的底气:“李先生,我们承认您构想的这个‘闭环’一旦实现,其威力足以摧毁现有的油价体系。但问题的核心在于,实现这个构想本身,所需要的能量和掌控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或几个财团,哪怕是顶尖财团联合体所能企及的高度。这近乎于”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近乎于对地缘政治和全球经济引擎的直接‘编程’。这,我们认为是不可能的。”
他连续用了多个“不可能”,语气斩钉截铁,代表了在场绝大多数专家的共识。一道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李正阳身上,那目光里有不解,有审视,甚至有一丝看待“幻想家”的微妙疏离。
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李正阳既没有脸红,也没有争辩。他甚至没有去看理查德,只是用右手食指的指关节,不轻不重、却又清晰地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叩、叩、叩”地敲了三下。
待会议室重新陷入绝对的安静,李正阳才缓缓抬起眼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只陈述事实的冰冷质感:
“理查德先生,各位”他缓缓开口,“我想,我们之间存在一个根本性的理解偏差。”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的分量沉下去。
“我站在这里,召集各位,并非为了与你们辩论这些事件会不会发生,或者探讨它们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的目光终于移动,缓缓扫过一张张或严肃、或困惑、或等待下文的脸。
“我站在这里,是以项目发起人和主要责任人的身份,”李正阳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肯定,“告知你们,我刚刚描述的这一切,确定将会发生。”
他微微向前倾身,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你们的工作,不是去质疑这个‘剧本’的真实性,或者评估它实现的概率。你们的工作,是在接受这个既定前提的基础上,运用你们最顶尖的专业知识和工具,去精确计算:当这一切按照预定剧本接连上演时,市场会如何逐级反应,链条会如何传导,恐慌会如何叠加。进而,为我们——为飓风资本,以及相关的合作方——设计出最优的资金进入路径、头寸布局、风险对冲方案,以及在最极端价格位置获取最大收益的策略。”
他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平淡,却更显深不可测:“简单说,我负责让‘风暴’降临。而你们,负责告诉我们,如何在风暴中,安全地驾驶诺亚方舟,并且打捞起最多的黄金。”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的、近乎真空般的死寂。
太狂妄了!
这是此刻萦绕在绝大多数专家心头的唯一声音。不,狂妄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简直是疯癫!是僭越!是对他们所信奉的理性、概率、以及世界运行基本规则的彻底蔑视!哪怕是手握核按钮的美利坚总统,哪怕是掌控着欧佩克生杀大权的沙特王储,也不敢、不能说能够如此精准地“安排”这样一连串牵动全球的巨变!这已经超越了商业,进入了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甚至不愿去细想的领域。
震惊、荒谬、隐隐的不安种种情绪在专家们脸上交织。最终,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长桌另一端,那个一直沉默聆听、仿佛与这场激烈交锋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艾米丽·芬奇。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艾米丽缓缓抬起了她一直低垂的眼睫。那双湛蓝如冰湖的眸子里,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惊疑、权衡或制止。只是对着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淡淡地,却不容置疑地,下达了指令:
“按李先生构想的事件序列,开始进行全方位的推演与应对方案设计。”
没有质疑,没有补充,甚至没有多余的修饰。她直接跳过了“是否可能”的争论阶段,进入了“如何执行”的操作层面。
这简短的命令,如同一道最终的裁决,瞬间为这场充满荒诞感的会议定下了基调。
“是,芬奇小姐。”理查德最先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用专业的声音回应道。其他专家也纷纷收起脸上的异色,重新将注意力聚焦回面前的电脑、资料和草稿纸。
键盘声、书写声、低沉的讨论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节奏更快,气氛也更加凝重。他们不再去思考“为什么”和“怎么可能”,而是被迫开始面对那个“如果它真的发生”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