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酬了一圈，手中的名片派出去不少，也收回来一叠。李正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社交笑容，与又一位凑上来寒暄的制片人碰杯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周围那些妆容精致、眼神热切的面孔。
一个词突然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脑海——“海天盛筵”。
他想起前世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传闻。同样是豪华游艇，同样是名流聚集，但性质和氛围却可以天差地别。
富豪们的游艇会一般分两种。一种，就像今晚这样，是相对正经的商务交际场，衣冠楚楚，谈笑风生，核心是资源的对接与人脉的拓展。
而另一种，则是传说中的、彻底释放欲望的狂欢，是某些边缘小明星、模特和渴望一步登天的“捞女”们，用青春和肉体作为筹码，换取金钱、资源、乃至一个渺茫上位机会的隐秘舞台。据说在那样的派对上，一个晚上消耗掉的“小雨伞”数量能以百为单位计算，奢靡与混乱程度超乎常人想象。
这个念头让李正阳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艾米丽。她正端着一杯香槟。
“如果今晚艾米丽没来，郭永安安排的，会不会是另一种‘节目’？”这个想法如同水面的气泡，一闪而过。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对于郭永安这样的人来说，投其所好是基本操作。毕竟，在前世的许多报道和传闻中，这类游艇派对的香艳故事，从来都是富豪圈子里经久不衰的谈资。
就在李正阳思绪飘忽之际，郭永安适时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热情但不再夸张的笑容，凑近低声道：“李总，艾米丽小姐，我在顶层甲板备了茶点，那里清静，海风也舒服，我们上去聊聊？”
李正阳和艾米丽对视一眼，均微微点头。
“好，郭总安排。”李正阳应道。
三人离开喧嚣的客厅，沿着内部的旋梯，走上了游艇最顶层的飞桥甲板。这里视野极为开阔，360度无遮挡，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瞬间将脚下的喧闹隔绝开来。甲板上布置着舒适的户外沙发、小桌，角落吧台放着冰桶和饮品。除了几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如雕塑般站在远处角落的安保人员外，再无他人。
郭永安亲自为李正阳和艾米丽倒上两杯矿泉水，自己则端起一杯威士忌。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诚恳的神情。
“李总，艾米丽小姐，”他举起杯，语气沉稳，“首先，再次为昨晚兰桂坊的事情给两位带来的不愉快，郑重道歉，这是我这个港岛东道主的责任。
郭永安这个道歉，是以港岛人的身份道歉，而不是以昨晚那群烂仔的幕后老板身份道歉。这并非他死要面子不肯诚恳道歉，而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港警那边没有进一步追责、李正阳这边也没有揪着不放，那么这件事最佳的处理方式就是冷处理，他今晚做出了道歉的态度就足够了。
果然。李正阳摆了摆手，语气平淡：“郭总言重了，一点小误会，过去就过去了。警方处理得很妥当。”
听到李正阳轻描淡写地将昨晚兰桂坊的冲突定义为“一点小误会”，并表示“过去就过去了”，郭永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咯噔”一声落回了肚子里，仿佛一块压在心口的大石被挪开。心头大石落地，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郭永安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开始主动找些轻松的话题。
他发现李正阳似乎对这艘“极光号”游艇颇有兴趣，眼神不时扫过流畅的船身、精致的内部装饰以及甲板上的各种设施。
“李总对游艇也有研究？”郭永安试探着问。
“谈不上研究，只是觉得这大家伙在海上，确实别有一番气势和自由。”李正阳笑道，“以前接触不多，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郭永安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豪车、名表、游艇、私人飞机，不仅是享受，更是身份和圈层的象征，是天然的谈资和社交货币。他当即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李总好眼光！‘极光号’是意大利riva的经典款，全长33米，用的是顶级柚木甲板和钛合金部件最高航速能达到25节，续航也不错。内部装修是请了法国的设计师，主打现代奢华风，你看这个客厅的挑高，还有主卧的全景天窗”
他讲得兴致勃勃，从游艇的品牌、性能、内饰设计，讲到保养维护、船员配备，甚至港岛和东南亚有哪些适合游艇出游的私密海域和高端码头。李正阳也听得认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两人一时间倒像是志趣相投的游艇爱好者。
见李正阳兴趣浓厚，郭永安心思活络起来。他突然开口说道：“李总要是真喜欢，看得上眼，我这条‘极光号’，你不妨先拿去玩玩！有个游艇方便很多，出海钓钓鱼，办个私人派对，或者就是单纯看看海景，都比在岸上自在！”
李正阳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摆手：“郭总太客气了！这可使不得！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极光号’一看就是郭总的心头好，保养得如此精心，我怎么能横刀夺爱呢？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这艘游艇价值不菲，至少也是数千万乃至上亿级别。郭永安说“拿去玩玩”，听起来像是借，但这种事，借和送的界限往往很模糊。如果是借，自己用起来束手束脚，坏了、脏了都是麻烦，还要欠下老大一个人情。如果是送那这份礼就太重了，重到让他不敢轻易收下。天上不会掉馅饼，郭永安送出如此厚礼，所求必然不小。在双方关系尚未深入、彼此底细和意图还未完全摸清之前，贸然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无异于给自己套上一副无形的枷锁。所以这根本就没有意义！
郭永安见李正阳拒绝得干脆，很快也想到了这一层问题。
他立刻顺着话头，换了个提议：“李总说得对，是我唐突了。游艇这东西，就跟车一样，还是自己定制的，最合心意！这样，李总要是真有兴趣，我认识几家顶级的游艇定制公司，意大利的、荷兰的都有，设计、工艺都是一流，而且因为有些交情，价格上绝对能拿到最优惠的折扣。到时候从设计到内部装修，完全按照李总您的喜好来，那才叫真正属于自己的座驾！”
这个提议就务实多了，也更容易让人接受。帮忙牵线搭桥，提供折扣渠道，是人情，但不算难以承受的重礼。
李正阳这次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自己定制，确实更能符合心意。郭总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心动了。这样，我回去跟团队商量一下，看看实际需求。如果真要定制，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郭总帮忙引荐，到时候郭少可得帮我狠狠砍价，争取个最大折扣哦！”他最后一句带着玩笑的口吻，既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又将关系拉近了一些，同时保留了充分的主动权。
“哈哈，一定一定！包在我身上！”郭永安见李正阳松口，心情大好，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李总有需要，一个电话，我亲自带你去选，保证物超所值！”
铺垫已经足够，是时候试探更深层次的话题了。郭永安看了一眼始终安静坐在一旁，仿佛在欣赏夜景的艾米丽，然后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正阳身上，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一些：
“李总，飓风资本在港岛兴建如此规模的总部，雄心勃勃，令人敬佩。不知道除了金融投资的主业之外，李总对港岛的其他领域，比如一些实体的、关乎民生的基础产业，有没有兴趣？”
郭永安终于将话题从风花雪月引向了深水区。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正阳，等待着对方的回应，揣测着这位年轻富豪的野心边界。
然而，李正阳并未按常理出牌。他没有接茬，甚至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反而将目光从远处的海景收回，落在郭永安脸上，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
“郭少，”他用了更显熟络的称呼，“我听说，您最近好像挺清闲的？每天不是打打高尔夫，就是开着游艇出海，再不然就是去跑马场看看赛马。啧，这种日子，真是让人羡慕。说实在的，我自己就总想着，哪天公司能彻底上了轨道，不用我事事操心，也能像郭少这样，享受享受生活。”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恭维和羡慕，但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精准地刺破了郭永安努力维持的最后的“体面”假象。这几乎是毫不避讳地直接点明：我知道你现在在郭家被边缘化了，是个闲人，没什么实权。
郭永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他没想到李正阳会如此直接，一上来就掀他的老底。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城府颇深，迅速调整了表情，打了个哈哈，试图用套话圆过去：
“李总说笑了。丰隆集团发展了几十年，各项业务早就规范化、系统化了，流程都很成熟。做股东的，自然就能轻松一些，把握大方向就好。”他依然试图维持那种“运筹帷幄之中”的从容姿态。
李正阳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水杯，语气依旧平淡，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匕首出鞘，寒光乍现：
“据说这十年来，丰隆集团在港岛本土拿地的频率和规模，可是大不如前了，好几次关键的地王争夺战，都输给了对家。在高端零售和商业综合体这块，好像也被承基、九龙仓他们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最核心、最赚钱的码头业务”
李正阳刻意顿了顿，观察到郭永安的眼角微微抽动，才缓缓吐出后半句：“好像已经被和记甩开不止一个身位了吧？现在港岛的货柜码头，和记一家独大，丰隆的声音，可是越来越小了。”
这番话，已经是赤裸的揭露和打脸！它毫不留情地撕下了郭永安最后一块遮羞布，将丰隆集团近年来在关键领域节节败退、逐渐被边缘化的残酷现实，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桌面上。这等于直接告诉郭永安：别在我面前装什么“稳健经营、从容淡定”了，你们郭家现在是什么处境，我一清二楚。你这位二公子被踢出核心，我也一清二楚。
郭永安脸上的肌肉彻底僵住了，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完全没料到李正阳会对郭家的底细了解到如此程度，更没料到对方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当面戳穿！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交谈，近乎一种羞辱。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耻和一丝恐慌的情绪瞬间冲上头顶。
船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海浪轻轻拍打船舷的声音，和海风拂过甲板的微响。
然而，郭永安毕竟是郭永安。在极短的失态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翻腾的心绪。他知道李正阳这么做，可不是来找麻烦、羞辱他的。这种近乎“图穷匕见”的粗暴，反而可能是一种想要深入谈判的姿态？意在掌握主动权，或者测试他的反应和诚意？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李正阳，脸上那层虚伪的热络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凝重、审视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绕圈子，声音低沉而直接：
“李总看来您对我们港岛，对我们郭家的情况，了解得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入得多。”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既然如此，不知李总对此有何高见？”
李正阳没有立刻回答郭永安那句沉甸甸的“有何高见”。他先是瞥了一眼远处如雕塑般矗立的几名安保，确保谈话的私密性。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向郭永安那边凑近了些，脸上甚至还带着点闲聊般的轻松笑意，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
“要不，我们一起，给李家、陈家挖个坑？”
这句话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内容却宛如一道无声惊雷，又狠又准地劈在了郭永安的天灵盖上！
郭永安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不是听到了一个提议，而是被一辆无形的高速重型卡车迎面撞上，碾碎了所有体面和伪装！他猛地瞪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李正阳那张年轻平静的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瞬间被冻结了。
李正阳说完，便好整以暇地重新靠回舒适的沙发椅背，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甚至还有闲心微微侧头，与身旁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优雅沉默的艾米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端起水杯，慢悠悠地又抿了一口，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足以掀翻港岛顶层格局的惊涛骇浪，全都留给了对面那个魂飞天外的郭永安，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