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就是个小社会。
得宠者人人皆来巴结,反之则避之不及。
仁寿宫近来几乎成了冷宫。
除送膳的太监外,再无外人踏足。
宫内不过五名宫女、四名太监伺候,冷清得象座陵墓。
大门一开,王承恩脸色骤变。
白纸糊成的人偶四处林立,门上悬着白布挽帘。
微风吹过,白纸哗哗作响,令人毛骨悚然。
王承恩跪下请罪。
“奴婢该死!
不知仁寿宫竟如此……
请皇爷治罪!”
崇祯没理会。
抬腿走进这阴气森森的仁寿宫。
正殿上方,供奉着一朵白纸做成的巨大莲花。
殿中跪坐念经的正是郑太妃。
“朕……该早点来看太妃。”
崇祯看了一眼那朵白莲。
“所以,太妃算到朕今日会来?”
六旬的郑太妃轻笑,未答。
崇祯摇头,指向满院皆白。
“朕来迟了。
太妃这是为何?”
郑太妃的目光移向满院纸人。
“心里装着的人都死了。
心……自然也死了。”
福王死了,福王世子朱由菘也死了。
她的念想断了。
这样的女人一定恨,恨大明,更恨皇帝。
王承恩已做好随时拿下她的准备。
但王承恩万万没想到,皇爷竟然跪了下去。
跪在郑太妃面前,以晚辈礼叩地。
“孙儿朱由检,谢皇祖太妃大义!”
脸色苍白的郑太妃笑了,浑浊的眼中竟有些许安慰。
“你这一跪,老身值了。
去做陛下该做的事吧。
能有你这样的子孙,先皇在天有灵定然会龙颜大悦。”
崇祯再行一礼,大步离开。
王承恩一头雾水的跟着。
直到殿外,崇祯开口。
“大伴,传旨!
令,净明即刻前往泰山围剿白莲教!
令,黄得功集大军于泰山,不得有误!”
直到此刻,王承恩才恍然,皇爷为何会跪。
因为郑太妃给了皇爷答案。
当年郑太妃麾下有五大太监。
庞宝、刘成因卷入梃击案被杖毙。
剩下三人樊腾、曹奉、李奉皆对郑太妃忠心耿耿。
万历十七年十月,当时的郑贵妃,派御马监太监樊腾,前往泰山三阳观虔修醮典。
万历二十二年正月,又派曹奉、李奉去泰山。
这些琐事,如果崇祯不来,永远不会想起,更不会联想到白莲教。
这是试探,也是忠告。
泰山之巅,有白莲教作崇。
郑太妃不能见崇祯,就算求见也不会被准许。
于是她将仁寿宫布置成满院皆白,等崇祯自己来领悟。
家仇归家仇,白莲教则是国恨。
崇祯灭福王一脉,她依旧恨他,可她懂何为家国大义。
郑太妃身为皇族,做了自己该做之事。
剩下的就看崇祯自己的悟性。
崇祯懂了,所以跪了。
也正因为懂了,他没有下命修缮仁寿宫,也没有交代增加供给。
他望着宫门良久,最后无奈叹息!
浣衣局。
昔日跋扈的客氏,如今满眼怨毒地瞪着魏忠贤。
“你居然还没死?!”
“皇爷不让杂家死,杂家只得活着。”
魏忠贤喃喃。
“浣衣局无人问津,这里全是一辈子翻不了身的罪人。
但,这地方最容易藏人……”
魏忠贤挑眉,看向客氏。
“当年崔文升在郑贵妃宫中伺候,后被举荐进御药房。
光宗病重,他献泻药加重病情。
梃击案时,人人怀疑幕后是郑贵妃。”
顿了顿,魏忠贤咬牙。
“杂家现在才知道,崔文升祖籍与你同是定兴。
他,是你最早对食之人。”
魏忠贤面如苦瓜,他忽略了太多细节,误判了太多事。
许久后,魏忠贤挥手。
“将浣衣局所有人拿下,押入厂狱,严审!”
魏忠贤的背影有些孤寂。
若非皇爷登基,他魏忠贤纵死,也只是个糊涂鬼。
但如今他九千岁反应过来了。
从京城开始的腥风血雨,注定要席卷整个大明。
崇祯元年四月。
西南,自称“四裔大长老”的安邦彦,联手奢崇明,率十万叛军犯赤水,攻永明。
四月二十,在赤水遭白杆兵伏袭,斩三千馀人。
四月二十三攻永明,又遇孙传庭伏击,再斩三千六百人。
败退后,再遇朱燮元伏击,再损三千馀人。
正欲退回老巢,再谋后事之时,安邦彦副将收到一封信。
寄信者,沉星。
只有两句话。
陛下承诺,斩安邦彦者,赏银十万。
钱归你,功劳给我,可好?
几乎同时,陕西英国公向崇祯举荐了一个人。
高杰,陕西米脂人。
历史是个轮回。
人和事,总会以某种方式重新登场。
高杰,就是这样一个注定要出现的人。
历史上,他此刻不过是个地道的农民。
崇祯三年才跟李自成落草为寇。
崇祯八年,他睡了李自成的老婆邢氏后,顺走了所有钱财,投奔了洪承畴。
后来在南明,做到了江北四镇之一的守将。
他算是一员敢于冲锋陷阵的莽将。
勇绝对有,帅才却谈不上。
可惜南明时期,真正能统兵的帅才死得干干净净。
高杰奉命北伐,结果在途中被许定国出卖诱杀。
刘泽清、刘良佐落荒而逃,只剩黄得功苦撑。
左良玉按兵不动,转头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要去对付马士英。
可惜走到九江病死。
这段史事至今仍存争议。
有人认为左良玉谋权想废掉马士英。
也有人觉得他真心要除奸佞,团结军队对抗满清。
但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投降满清。
只是他死后,其儿子左梦庚投降了满清,使得其历史评价很一般。
崇祯之所以启用左良玉、洪承畴,是因为明亡他们虽有责任,却不是最直接的。
人,是复杂的动物。
能做到孙承宗,袁可立那样的注定是少数。
大节不亏已属难得。
至于高杰是怎么被英国公发现的?
靠的是“鼻子灵”。
他发现村里来了一批陌生人,宣扬番薯是剧毒,说村里儿童接连病倒就是因为番薯。
说陛下在陕西种番薯,是想“用毒食杀光陕西人”,省下赈灾和抚恤银。
这是恐吓,更是阴谋论。
偏偏村里孩子接连发病,老人也开始卧床,谣言就象利刃直刺人心。
崇祯对陕西的倾斜谁都看得见。
水泥厂、炼铁坊都已开工。
男人外出做工,家里只剩妇人,最怕也最容易相信这些。
那些白莲教徒当场“施法”,拿符水给孩童喝。
结果孩子立刻转好。
于是妇人们开始动摇。
要活命,要丈夫不死,要孩子不丧命,必须信奉白莲大神。
等妇人准备跪拜之时,传来了一声爆喝。
“马压的,腻四想弄额们造反腻么!”
高杰拎着铡刀,一刀砍掉一个白莲教徒脑袋。
紧接着又砍翻了几个。
还聪明地留下一个活口。
暴力,就是最好的破局方式。
事实上,这些白莲教徒早在水井里下毒。
孩子小,最先有反应。
老人弱,随后也倒了下来。
所谓“神符”就是解药。
而且毒性本就偏弱,一喝药立马就好。
这套法子屡试不爽,结果却栽在一个大字不识的二愣子手里。
报告被送上去后,陕西全面围剿白莲教。
明刊也开始大量刊印插画。
工人在水泥厂吃饭,在铁炉旁大笑等画面,被印在明刊上。
不识字?
没关系,看画就懂。
他们很好。
大明央行也开始全力运转。
第一个月的工钱被寄回家。
钱,是最硬的证据。
随后,第一批医学院结业者,被调往陕西开办官方医馆。
伴随而来的是一道政令。
所有临产妇女必须去医馆生产,费用仅需二百文。
不去医馆者,孩子不得参军,不准入学堂,不享银贷田亩,无权开荒。
稳婆必须去医馆学习。
未经授权擅自接生而致妇人殒命者,按杀人论处。
大明因产子殒命的产妇、婴儿,不计其数。
崇祯用制度,硬生生给妇人一条活路。
高杰这个愣子,被郭允厚、虎大威看上,让他负责清剿米脂一带的白莲教。
结果这厮真找到一个白莲教分坛。
四十多人被一锅端,还活捉了坛主。
英国公上奏,此人勇猛,可入军中。
崇祯提笔。
准。
入虎大威帐下听令。
崇祯想了想,又提笔写下一道政令。
陕西但凡在官方医馆生产者。
赏银一两。
妇人不愿去医馆,无非两点。
路远,心疼钱。
崇祯给她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去,不花钱,还能赚钱。
用一两银子,换妇人和孩子平安。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