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见外国使臣,本该是大事。
可他们这位陛下压根没太当回事。
压根没有提前商量,一切照常早朝。
弘吉剌图门上前行礼,口中奉上一长串吉祥话。
辞令得体,举止端正,不卑不亢。
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表现得足够强硬,就不会露怯。
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龙椅上坐着的崇祯,压根不是正常人。
那是个挂逼。
不但清楚此刻鞑靼内部暗流汹涌,更知道林丹汗会在崇祯七年被建奴一路打到青海,死于天花。
甚至还知道,数月之后,建奴便会对察哈尔部动手。
寒暄过后,弘吉剌图门抛出了真正的目的。
“久闻大明汇集中原文脉。
弘吉剌图门对大明丹青之术向往已久,斗胆为陛下作画一幅。”
理由正当,言辞周全。
这种请求,没法拒绝。
崇祯大方地赐下一张矮桌,允其在大殿之上席地而坐。
这一手,直接把弘吉剌图门整懵了。
他原本以为,会被推辞。
却没想到答应得如此干脆。
愣神片刻后,才坐下提笔。
半刻钟后,笔落。
外国使臣当堂作画,在许多人看来,本就是一种文化挑衅。
于是弘吉剌图门放下笔的那一刻,满殿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张画纸之上。
“在下画艺浅薄。
贸然呈圣,恐有失仪。”
他微微一礼。
“大明文士荟萃,愿请两位先行品鉴。
若觉得尚可,再呈御前,不知可否?”
合情合理。
无从拒绝。
更何况,自他登殿以来,一举一动皆循礼法,没有半分越矩。
崇祯点头。
弘吉剌图门再施一礼,随后,像是随意一般,点了两个人。
整个朝堂,脸色齐齐一变。
他选的是,左副都御史,杨鹤。
礼部左侍郎,杨嗣昌。
杨鹤,历史上曾奉命赈灾陕西。
到任之后,他依循惯例安抚民变,答应赈济,许诺条件,短时间内效果显著。
可问题在于,那些条件,朝廷根本拿不出来。
就算拿得出来,也早被地方官吏层层瓜分。
于是,被“安抚”的民变再度爆发。
且愈演愈烈。
这事,能怪杨鹤吗?
不能。
可总得有人背锅。
于是这位一心为国的老臣被罢官、发配。
最终病死边关卫所。
而杨嗣昌,正是他的儿子。
一个御史,一个侍郎。
弘吉剌图门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不可能不知道这层关系。
所以,他是故意的。
“二位大人请上眼。”
弘吉剌图门笑容温和。
“在下画艺潦草。
不知二位大人,可看出画中之物,是狼,还是狗?”
话音落下,满殿骤然一滞。
他说的是“两位大人”,可看的却是杨嗣昌。
是狼是狗?
侍郎是狗?
他随即呵呵一笑。
“我蒙古人,向来推崇狼。
狼之天性,正如我蒙古人,不惧强敌。
听闻中原,对狼亦有独到见解。”
说着,目光转向杨鹤。
“狼行千里吃肉,皆为王者。
狗嘛,遇屎吃屎,被人轻视。”
说完,微微躬身。
“不知在下所言,可对否?”
这一下,朝堂众臣脸色更难看了。
论阴阳怪气,本该是中原文官的主场。
可今日,却让一个蒙古人,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的面,折辱两位重臣。
遇屎吃屎!
御史吃屎!
弘吉剌图门,笑得极为灿烂。
因为这,正是汉人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东西。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无解。
点头?
等于承认自己是狗。
反驳?
那你倒是反驳啊。
这套东西,不正是你们汉人自己发明的吗?
王承恩偷偷瞄了一眼皇爷脸色。
结果发现,皇爷根本没看弘吉剌图门。
此刻正悠哉悠哉地吃着,袁妃娘娘提前剥好的瓜子仁。
殿中,已有性子急的朝臣准备出列。
事关国体,岂容蒙古人如此放肆。
可他们脚还没迈出,就见杨鹤对着画作,缓缓摇头。
“日饥骨立,毛长。
窃牛不得,窃羊见杀。
唯啖腐肉,尾垂不竖。
毛长者,无居也。
腐肉者,拾余也。
所谓凶,徒饥耳。
本贱命,朝不保夕。
今饱,明死。”
说完,抬手一指。
先指向弘吉剌图门,又指向画作。
“此非狼。
乃犬也。”
满朝文武,眼睛一亮。
谁也没想到,这位平日笑呵呵的左副都御史。
言辞竟如此锋利。
他根本没接弘吉剌图门的话。
看似点评画作,实则将蒙古人的一生,剖析得清清楚楚。
所谓凶悍,不过是饿出来的。
为了一口吃的拼命,今日活着,明日等死。
还谈什么狼性?
尾巴夹着,给口吃的就认主,连狗都不如。
这才是真正的,骂人不带脏字。
杨嗣昌点了点头。
“家父所言极是。
不过”
他上前一步,指着画中狼头鼻子的位置,目光直视弘吉剌图门。
“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您看,这狗鼻子,画得还挺像。
哈哈哈哈”
整个朝堂,轰然大笑。
论骂人,中原才是祖宗。
要文雅的,有你听不懂的。
要直接的,也比你更狠。
父子二人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弘吉剌图门,同时转身。
“陛下。
此画不堪。
无资格,呈于圣前。”
崇祯微微点头。
“画艺虽浅。
却也是鞑靼使臣的一片孝心。
来人。
将此画,连同今日朝堂对话,一并印入《明刊》。
全国发行。”
这话一出,众臣嘴角笑意更盛。
好一个“一片孝心”。
再来个全国印发。
如此一来,民心、士气、国威,一样不少。
直到此刻,众人才明白,为何杨家父子,能同立朝堂要职。
不是裙带,是真有东西。
弘吉剌图门这一出,是精心设计过的。
名义上,他是互市谈判的蒙古使臣。
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老老实实谈生意。
问题出在杨嗣昌父子身上。
杨嗣昌身为互市副手,却从不推进正事,天天在谈判桌外挑刺、拆台、拱火。
好不容易谈妥了一点互市物资的基础配额。
契约尚未落笔,那个看着就快咽气的杨鹤便跳了出来。
一会儿说草药内部短缺。
一会儿说某地灾荒,粮食不能外销。
父子俩一唱一和,活脱脱两搅屎棍。
原本,户部给鞑靼的互市价格低得离谱,低到连蒙古人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可就因为这对父子,价格被硬生生抬高了六成,数量还直接砍掉了一半。
更让弘吉剌憋闷的是,他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这些。
香水、玻璃、海货,他一样都不想要。
这些奢侈品进不了军营,只会流进贵族、汗帐后宫,掏空鞑靼的根基。
他真正想要的,只有水果罐头。
此物糖分充足、耐储耐运,能实打实改善骑兵体质。
可随行而来的那些小贵族,却偷偷把香水、玻璃制品运回草原。
献给各家贵族,献给汗帐里的可敦和哈屯。
就连林丹汗的福晋,也对香水、玻璃器物等,推崇备至。
于是,大汗的旨意下来了。
互市奢侈品。
弘吉剌图门心里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可为了稳住大明,他只能照办。
但他明白,只要杨嗣昌父子在,互市就不可能谈妥。
鞑靼只会被一步步剥削,永远吃亏。
所以他换了思路,不谈价,不谈货,先毁人。
他设计了一场出丑。
原本想借一幅画,引杨嗣昌父子失态,再借小皇帝恼怒,把人拿下。
可结果,被顷刻间拆得粉碎。
老的,张嘴骂的是整个鞑靼。
小的更无耻,借画指桑骂槐,直骂他本人。
可更致命的是,小皇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接刊登明刊,丢人丢大发了。
弘吉剌图门明白了。
不是他设计得不够狠,而是对象选错了。
杨家父子,级别不够。
这位大明皇帝真正关心的,不是口头上的外交胜负,而是民生。
于是,他马上开口。
“大明陛下。
外臣还有一物要献,就在殿外。”
崇祯本就不在意这种外交口舌之争。
再者满朝文武在场,若真让一个蒙古人占了便宜,正好借机罚俸。
“允。”
话音落下,一个柜子被抬上了大殿。
柜子极普通,甚至有些破旧。
很像大明百姓家里的衣柜。
“此物,是弘吉剌途中所购。
为免陛下误会,请允外臣讲一讲它的来历。”
崇祯挑眉。
这个老家伙,是真的会整活。
“允。”
弘吉剌躬身,缓缓开口。
“柜子,原本是装衣物的。
但大明官军时常以各种名目搜家。
为防财物被抢,这户人家便将柜子砌进墙里,把御寒布匹藏于其中。”
他微微一笑。
“所以,他们称之为护布柜。”
殿中无人接话。
但凡还能站在朝堂上的,都是人精。
他们听得明白,这是冲着谁来的。
“可外臣询价时,却发现柜中无隔板,柜门上还贴了一张纸。”
他抬头,看向毕自严。
“米柜。
臣不解其意,便询问柜主。
柜主告知,布被搜走,后来藏米,米也被搜走。
布没了,米没了,这柜子便再无用处。
索性拆了隔板,只剩一个空壳。
所以叫米柜。”
这一次,朝堂的气氛彻底沉了下来。
连崇祯都不由皱眉。
这不是骂一句兵卒军纪败坏那么简单。
而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户部尚书毕自严。
崇祯看向毕自严。
“户部尚书,可有此事?”
弘吉剌图门嘴角上翘。
成了。
杨家父子没分量,那就直接动户部。
只要借机打掉毕自严,互市必然顺利,大明也会重新重视鞑靼。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摸清了,这位小皇帝的脉门。
然而,毕自严出列,拱手。
“禀陛下,确有此事。”
这话一出,直接让弘吉剌图门一愣。
可接下来的第二句话,让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正因如此,臣以为,大明米价飞涨。
互市酒水之价,若不上调十倍,户部必然亏空。
另,大明粮储不足。
臣请即刻取消互市粮食,否则国本动摇。”
这一刻,弘吉剌图门青筋直冒。
这他妈还能这么接?!
然而,下一瞬,崇祯已勃然大怒。
“岂有此理!
即刻命锦衣卫、大理寺、户部、都察院,联合彻查!
但有扰民者,斩立决!”
这一刻,弘吉剌图门才明白,在这朝堂之上,自以为自己在下棋。
其实只是棋盘上的一枚子。
反被小皇帝利用,借机整顿军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