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升是先帝钦点的漕运总督,所以……他绝不能因祸乱漕运而死。”
曹化雨停顿了一下,看向郭尚友。
“那什么样的死法才合适?”
郭尚友沉声道。
“自然是死在任上,死在乱臣贼子手里。
唯此,方能保全先帝颜面。”
曹化雨一笑。
“那你呢?”
郭尚友脸色一变。
“本官乃先帝钦点,自问为官清廉,心系社稷……”
曹化雨打断。
“所以,你的清廉与心系社稷……就是看清了一切,却什么都不做?
你明知漕运要乱,知道背后有人布局,却始终袖手旁观?”
郭尚友拍案而起。
“放肆!
老夫面对威逼利诱,一律严词拒绝,更未做过半分对朝廷不忠之事!”
曹化雨摇头。
“怕死就怕死,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郭尚友怒极,抬手直指曹化雨。
“老夫早就在告示中暗示无数次。
若你们看得出其中玄机,淮安何至于今日这般田地!
老夫定要上奏陛下,用你等性命为淮安百姓谢罪。”
这一次,曹化雨没有打断。
待他说完,才微微眯起眼。
“若你真有勇气,何必暗示?何不自裁?
他们不杀你,并不是因为你有多重要。
而是知道,一个都御史若死,陛下必查到底。
你若当众赴死,事情早已水落石出。
比你在告示里故弄玄虚有用得多。”
郭尚友皱眉反驳。
“老夫若死,谁来揭露漕运内幕?
又有谁指证那些人的不臣之心?”
曹化雨抬手,指向门外。
“漕运内幕,还需要你揭?
随便拉个漕工,都比你这个连漕运帐册都摸不到的傀儡清楚。
都已闹成现在这样,还缺你一份指证?”
曹化雨迈步走到郭尚友面前,居高临下,道。
“从头到尾,只有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没做,也不敢做。
知道陛下为何调崔文升回淮安吗?”
曹化雨冷笑。
“是救你。
否则,你定会被那些人推到台前,当成牵制陛下的筹码。
逼着陛下把所有心思都耗在你身上。
那样一来,你必死无疑。
还会背上漕运崩坏的全部罪责,被天下人唾骂。”
郭尚友脸色骤变,连与曹化雨对视都不敢。
“你自以为在替陛下筹谋,实际上,你已成了陛下的麻烦。
不把你摘出来,这局棋,谁都走不下去。”
曹化雨看着他,语气里多了一丝怜悯。
“可悲的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到现在都不明白。
告诉我,你的怒从何而来?
你什么都没做,却把一切过错推给别人。”
他的目光,落在郭尚友的袖筒上。
“若我是你,绝不会把这东西呈给陛下。
那只会让陛下觉得,救下你,是个错误。”
曹化雨转身欲走。
“没死,就好好活着。
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也算你……为那些枉死的百姓赎罪。”
房门合上。
郭尚友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两行浊泪,缓缓滑落。
他想反驳。
想说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之辈,面对威逼利诱从未低头。
可事实是,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也没懂,陛下调崔文升回淮安,是为了将他从漕运这滩死水里捞出。
目的是救他,而不是弃他。
而他却从未反思自身,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
郭尚友猛地扯开袖筒,将那份缝在袖中的秘信一把撕碎。
这是他留下的后手。
如今,用不上了。
他朝着京城方向,双膝跪地。
“罪臣郭尚友,叩谢陛下隆恩!
臣定为大明漕运,粉身碎骨……”
郭尚友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只是习惯了大明官场的思考方式。
这也是崇祯最痛恨的地方。
太多官员把“盯着别人,替皇帝制衡”当成要务。
却忘了,自己真正该做什么。
曹化雨想得没错。
放眼朝堂,无人比郭尚友更适合执掌漕运。
但,前提必须是,他先推翻自己以前的固有认知。
淮安,是崇祯为大明打造的样板。
同时,也是他给无数人的考场。
郭尚友、曹化雨、张鹤鸣、韩日缵……
乃至于……洪承畴和他麾下的大军。
所谓能力,从来不是靠嘴说的。
曹化雨推门而出。
扑面而来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漕兵官军节节败退,反贼疯了一般向漕运衙门冲击。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挥手唤来几人。
“看好郭大人。”
又指了指崔文升所在的牢房。
“他暂时也不能死。
不能死在贼人手里,更不许他自尽。”
话音落下,脚下发力,跃上墙头,在屋顶上疾行。
目标,正是那间酒楼。
那位大人此刻正临窗而坐,神色愉悦,举杯欲饮。
酒杯尚未触唇。
一道淡淡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张鹤鸣大人言,淮安府幕后之人,必定是你。”
曹化雨自雅间窗外翻身而入,落地无声,在那位大人对面落座。
“钱士升。”
钱龙锡三弟,万历四十四年殿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
着《表忠记》《易揆》。
世人称一代大儒。
曹化雨提壶,自斟一杯。
钱士升眯起眼睛。
“你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到。
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曹化雨放下酒杯。
“来之前,我见了两个人。”
这话让钱士升眼底掠过一丝怒意。
如今的淮安,还有人比他更重要?
嗤笑一声。
“呵呵……
你可知我为何在此等你?”
曹化雨未答,反问。
“你不好奇,为何张鹤鸣大人断定幕后之人是你?”
钱士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心情不错。
可以听你讲讲。”
曹化雨微微耸肩。
“张鹤鸣大人说,你兄弟两人是,‘俩寄吧炖汤,一个屌味儿。’”
哐!
酒杯被摔得粉碎。
曹化雨不疾不徐,微微一笑,补了一句。
“韩日缵大人倒是文雅。
说你们这是……乌鸦啄猪腚,认准一门了。”
咣当!
钱士升双拳砸桌。
数息死寂后,钱士升忽然大笑。
“是我着相了。
两个手下败将的不干,诋毁而已。”
他看向曹化雨,目光轻篾。
“你此行,不过是想激怒我,掩饰你的徨恐罢了。
淮安已乱,你们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他向前倾身。
“知道我为何等你吗?
我的事已经做完了。
用我一个,借小皇帝之手,把你们统统送进死局。
南直隶还是南直隶,但绝不再是小皇帝的南直隶。”
曹化雨摇头。
“你以为你赢了?”
钱士升拿过另一个酒杯,提壶将酒倒满。
“世人皆言百姓淳朴善良。
可暴民从何而来?
所谓良善,不过是统治者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罢了。”
他冷笑。
“人心深处都关着一头野兽。
百姓的欲望,不比王侯少。
我只是……替他们把枷锁打开。”
钱士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只命人攻府衙。
之后的劫掠、屠杀、奸淫,是他们自己选的。”
他笑着看向曹化雨。
“做了这样的事,他们还回得了头吗?
用我一人换数万、十数万叛军。
你说,我是不是赢了?”
淮安全城,血流成河。
大多数人,已沉浸在这场杀戮盛宴之中。
他抖了抖衣袍。
“动手吧。”
曹化雨静静听完,又问了一句。
“你真以为自己赢了?”
钱士升冷哼。
“大势已成,无需废话。
即便是小皇帝亲临……”
轰!
巨响撕裂天际。
炮声。
满城杀戮,瞬间一滞。
大军入城。
贺虎臣两万精锐自四门齐进。
“叛乱者……杀无赦!”
码头方向。
黄龙长刀出鞘。
“叛乱者……杀无赦!”
暴民无纪,也无良善。
大军如割草一般碾压而过。
钱士升骤然失色。
他颤斗着指向曹化雨。
“小皇帝……小皇帝竟然……
他不怕……不怕……”
曹化雨看了他一眼。
“陛下曾言,坏人不怕百姓拿法律当武器。
但怕百姓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你们的底气,不过是拉拢一群心术不正之人。
再无耻地称之为民意。
若真是尽皆暴民,那淮安城中,被杀的是谁?
被抢的又是谁?”
曹化雨起身,踏前一步。
“你想说陛下纵容流血,必被史书所记?必被世人唾弃?
呵呵……
若不见血,他们该恨谁?”
又上前一步。
“几句话就被忽悠着谋反。
忘记了陛下的恩德。
这难道还要记恨陛下吗?”
再进一步。
“不以淮安为样板,天下还会有无数个淮安。”
他在钱士升面前站定。
“陛下说,大明烂的太久。
用重典也救不了大明。
那就用血……来让世人醒。”
咔嚓!
钱士升的双臂被生生扯掉。
钱士升惨叫倒地。
曹化雨居高临下。
“你不能死。
至少,在尝过东厂所有刑罚之前不能死。”
他俯身。
“在你死之前,陛下要你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