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三月十四。
曹化雨抵达淮安府。
淮安府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更是京杭大运河的心脏要道。
这里商旅云集,繁华无比。
茶楼酒肆遍地,街上人声鼎沸。
曹化雨没有魏小贤的那种邪气,也不象曹化淳那样,一个笑容就能吓退行人。
他温和、平淡,换上百姓衣裳走在街上,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在漕运衙门不远的茶楼里,他抬手制止了麾下准备向店小二打听消息的举动。
“衙门附近的铺面,基本都在吃衙门的饭。
你看他是店小二,其实和漕运衙门里的探子没区别。”
他摇头。
“问不出东西的。
有些事,哪怕是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更别提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了。
若是‘听来的’可信,陛下还用得着派我们来?”
麾下刚要称是,被曹化雨一个眼神制止。
“自你我踏入淮安府,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
麾下忙为他倒茶,低声发问。
“大人,那我们现在如何做?”
曹化雨端茶抿了一口。
“看。
小时候家里有块菜园,最怕的就是生虫。
一棵菜里有虫,就意味着整片菜地全都有虫。”
他望向窗外热闹的淮安府街道,笑了。
“只拿掉看得见的虫,是没用的。
因为整片菜地都烂了。
最好的办法,是把整片菜地全部拔掉。
这样虫便无处可藏,也可一举清理干净。”
他的声音柔和,却带着杀意,让麾下背脊一凉。
他们一直等到,都御史郭尚友从漕运衙门府中走出,上马回家。
曹化雨这才起身。
麾下跟随,开始禀报调查结果。
“大人,按明律,商船通行需在钞关纳税。
最初七处钞关,如今变成二十六处。
这些税款直接交朝廷,与漕运衙门无关。
但属下发现,至少有六名钞关官员进出漕运衙门。”
麾下压低声音。
“崔文升在兖州修堤,淮安这边,全由郭尚友管理。
除军务外,他还插手监察凤阳、庐阳等地的权力。
说句僭越的,淮安府的‘无冕之王’,就是他郭尚友。”
曹化雨没说话,只漫步街边,看看铺子,偶尔买点小吃尝尝。
片刻,他才开口询问。
“除此之外,还看见了什么?”
“仪仗。
郭尚友是副职,仪仗到也并未出格,随行人数也不算多……
但那些护卫,全是练家子。”
曹化雨咧嘴一笑。
“你不觉得,那些护卫对郭尚友的态度……不太正常吗?”
麾下浑身一震,
“大人,您是说……”
……
郭尚友今年六十二。
马车停稳,他拄着拐落车,径自走向自家府邸。
府门前,八名护卫肃立。
竟比漕运总督衙门还要威严。
这一幕,让人只需远远看上一眼,便知府中主人在淮安的权势非同小可。
这宅子坐落在,淮安城西最贵的地段上。
占地广阔,楼宇轩昂,根本不是一个副职都御史该有的排场。
郭尚友前脚进门,后脚便有大批商贾、属官的马车在门前停下。
车上礼盒成堆,人群从府门排到街口。
街角处,曹化雨麾下低声道。
“竟以漕标官军当家丁护卫?
前来拜见之人比漕运衙门还多……
此阵仗,比京中首辅孙大人还要阔气。”
曹化雨望了一眼,眉心微蹙。
麾下没说错。
这六十二岁的小小副职,却把淮安府经营得如同一座独立王国。
……
淮安府,一处酒楼雅间。
“安排妥当了吗?”
“回大人,一切就绪。
京城已传来密信,高启潜在临死前,的确见到了小皇帝。
另外,方正化已派锦衣卫潜入山东潍县,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执行。”
被称作大人的男子点了点头。
“南直隶那帮废物不中用,竟没能给小皇帝添成麻烦……
不过也罢。
漕运足够大,足够乱。
也足够让小皇帝分心。
只要小皇帝的精力全被牵住,咱们暗度陈仓的棋……就能顺势落下。”
他转头问道。
“锦衣卫和东厂的人盯好了没有?”
属下回道。
“大人放心。
两个千户,一百六十馀名锦衣卫分批进入淮安府。
东厂番子三十二人,无掌刑千户带队。
自他们踏入淮安府起,便被我们层层监视。
一举一动,尽在掌控。”
那大人闻言笑了。
“很好。
既然棋子都已到齐,就让他们去给小皇帝传话。
如此,小皇帝便不会再生疑了。”
他又问道。
“孙应元的勇卫营呢?”
“昨日已抵达杭州府。”
大人笑意更浓。
“杭州的布置已完成。
要不了多久,孙应元便会把我们想让小皇帝知道的消息,亲口送到小皇帝面前。”
“至于郭钦……”
他目光转冷。
“自他接任浙江总兵后,事事与我们作对,不肯归顺。
既如此,就借小皇帝的刀除掉他。
待该死的都死了,小皇帝所谓的圣旨就成了摆设。”
在他看来,小皇帝端坐云端,看不见脚下成群结队的蚂蚁,正在啃咬大明根基。
蚂蚁们嚣张惯了,根本不会想到,他们在暗处活动时。
那位小皇帝,已在他们身边安插了数不清的眼睛。
淮安府繁华富饶,街市如织,可乞丐也比其他地方多得多。
穷地乞丐要饭会饿死。
而在淮安,富贵人家扎堆,随便讨口残羹冷炙,便可苟活下去。
因此,各地乞丐不断涌来。
前些日子,来了几个操北直隶口音的乞丐,到也并不稀奇。
只要不闹事,谁会在意这些人的存在?
然而,有些乞丐却并不一样。
他们是那些自行阉割,却未能进入皇宫的可怜人。
他们武力低微,没资格添加净军,也没资格改变命运。
但陛下怜惜他们。
他们遇到了贵人。
曹化淳。
他们无名无号,无权无职。
却是锦衣卫、东厂之外的,皇帝的另一双眼睛。
就在曹化雨进入淮安府的第三日,局势忽然骤变。
两淮盐矿塌方,七十三名盐工全部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