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此刻已乱成一锅粥。
周希圣被禁足,他的府邸被东厂监视。
连每天撒几泡尿都要被记录在案。
能通风报信的机会,只有上茅房时打开暗格的短短几息。
自以为聪明,可惜早就被东厂发现。
馀懋衡如今成了钱龙锡的代理人,也是周希圣唯一能指望在外活动的人。
被替换的密信,彻底让馀懋衡发怒了。
“命你即刻设法解除我的禁足。
有我在外奔走,大事才有指望。
若不救我,想顶我位置,我便向锦衣卫、东厂揭发你贪腐卖官!”
按理说,馀懋衡这种老油子不会轻易上当。
可蠢人一旦获得了权利,野心就会膨胀,私欲就会战胜理智。
他这些年一直被周希圣压着,如今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
凭什么救你出来再让你抢功?
更何况,自己儿子馀斟酌与魏小贤走得那叫一个亲近。
你周希圣要搞我?
那我就先把你送上路。
周希圣执掌南直隶户部多年,吞的钱比他这个吏部尚书多得很。
证据,很快由馀斟酌送到了魏小贤面前。
魏小贤也很贴心。
凡是可能牵连到馀懋衡与其他既得利益者的证据,他都特意挑了出去。
就这样,原本只是因大祥祭典被禁足思过的周希圣,被坐实贪墨枉法。
当天便被打入大牢。
……
竹林、木几、一壶清茶。
钱龙锡呆呆望着茶气,手却迟迟没有伸过去。
连周希圣都没了?!
那可是替他管钱、替他捞钱的大管家。
他倒了,意味着自己的财路被连根砍断。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不行。
必须立即扭转局面。
再拖下去,他就要成孤家寡人了。
他恨卢象升,比赵武棋更恨。
在他眼中,那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
既然你不敢打,我就逼你去打。
只要攻上六合山,那里的秘密必然会暴光。
还来得及!
还能绝地翻盘!
他立刻召来下人,给馀懋衡送信。
命令那些暗中投靠他的南直隶军,以协助剿匪之名,直接复灭六合山。
南直隶的问题,在于这地界被经营了太久。
军人、官吏、商贾、百姓皆背离朝廷,一张关系网上下打通。
法不责众,就是他们的免死金牌。
杀一个人,或者杀一群人,都没意义。
死了再换新的顶上去,照旧会腐烂下去。
想彻底破局,唯有给他们定个造反或者袭杀钦差的罪名。
要扣上这种罪名,又保证不会真出乱子,前提必须是打掉他们所有的倚仗和势力。
就在昨日,一个惊天消息传入应天府。
内阁兼钦差顾秉谦,在南直隶境内被贼人所杀。
馀懋衡兴高采烈地借此油头,带领南直隶官军向六合山进发。
义无反顾地走向崇祯给他们步好的杀局。
……
六合山寨门紧闭。
赵武棋远远看着黑压压涌来的官军,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那就演得逼真一点。
越惨烈越好,越真实越好。
如此,钱龙锡先生的布局才能顺利落地。
他根本没看卢象升那个棒槌一眼,只感叹他命好。
这种废物,竟还能在先生的棋局里拿头功?
事成之后,小皇帝八成真要重赏他。
那些来支持的南直隶官军,对卢象升更是轻篾,连招呼都没打。
废物。
要不是你这般无能,老子们何至于跑这一趟?
这样的废物最好滚一边去,别眈误老子们打仗。
一声轰然炮响,正式开打。
营寨中的赵武棋率人反击。
不得不说,赵武棋确实有两把刷子。
南直隶官军虽没什么战斗力,但足足有两万多人。
他凭一千三百馀人,硬生生扛了半天。
许多南直隶军根本没见过这种硬仗。
他们离真正的战场太久了。
可钱龙锡下了死命令,不论损失,必须攻破营寨。
在钱龙锡看来,若是折损惨烈,小皇帝就会批准募兵扩军。
那可是光明正大的扩张势力。
直至正午。
赵武棋,身中数箭,身旁兄弟几乎死绝。
他看着被攻破的寨门,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可以了……先生的局,成了……”
他朝应天方向深深一拜。
“先生,武棋没姑负您……我先走一步了……”
他拔刀,准备自绝。
就在刀锋抵上脖子的一瞬。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
那群昔日猥琐、窝囊的天雄军,此刻宛如杀神下凡,从南直隶官军背后掩杀而来。
所过之处,如沸水泼雪、钢刀割麦一般……
赵武棋两道血泪,从空洞的眼窝流出。
假象……
从一开始就是假象。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
六合寨复灭,南直隶官军全军复没。
先生经营多年的力量,被连根拔起。
卢象升踩着遍地残肢断臂,登上寨墙,看着赵武棋微微摇头。
“砍下头颅,送往应天府。”
他尊重赵武棋这个人,但他走错了路。
……
山下,馀懋衡早已焦躁不安。
他是南直隶官军这次剿匪名义上的督军。
刚听到寨中厮杀声断绝,立刻带人匆忙赶来。
他要监督卢象升。
监督他顺利打开密库,看到证据。
自己好当场给小皇帝写下奏报。
为此,他甚至特地带了笔墨纸砚。
可当他抵达寨外时,看到的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南直隶官军……无一幸存。
“既然来了,就一起看看吧。”
没管他的诧异,卢象升淡淡开口,率先走入山寨密库。
密库内极为宽阔,摆满了长刀、铠甲、弓弩。
全都是朝廷兵仗局的工艺。
最深处一只木箱敞开着。
里面不仅有兵器帐簿,还有大量书信。
卢象升随手翻了几封,全是祝以豳、王在晋、韩日缵等人与王六指的往来信件。
他看向脸色煞白、几乎站不稳的馀懋衡。
“这些……是给我准备的?”
话落,将书信扔给旁边的兵卒。
“拿去烧了。
陛下要,它们便是证据。
陛下不要,它们只能是废纸。”
他指了指馀懋衡带来的纸笔。
“既然带来了,那就写吧。
把你们这些年做过的恶事,全都写出来。
这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馀懋衡嘴唇抖得厉害,整个人几乎瘫软。
卢象升看了他一眼。
“当然,你也可以不写。
那样魏小贤就有理由照顾你儿子了。”
停顿了一会,又补了一句。
“和东厂掌刑千户结拜……你父子俩可真够蠢的。”
说到此处,他眉头微皱。
“妈的,这回是真的欠了东厂一个人情。”
魏小贤为何会与馀斟酌形影不离?
答案已呼之欲出。
“有你在,你爹就跑不了。”
魏小贤看了被五花大绑的馀斟酌一眼。
“在你爹心里,你比那位大人重要多了。
你在,他自然会知无不言。
卢象升这次八成会记东厂一笔人情。
有了这个人情,将来或许会替厂公说句话。”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襟。
“说实话,你爹这人不坏……只是有点蠢。
要不是他在中间来回传话,那位狗屁大人早就挺而走险,直接反叛了。
那可不是陛下愿意见到的局面。”
言罢,摆摆手。
“你在这等着,我得去处理一个更该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