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人的固有认知不同,东厂番子并非全都是太监。
且番子中还有不少女子。
东厂在辽东早有布局,只是自天启驾崩后一度沉寂。
崇祯登基后,这些眼线再次苏醒。
街上那名泼辣妇人与卖布的对骂半天,最后被旁人劝住后骂骂咧咧地离开。
当她与马车擦肩之际,一团揉成球的布匹,悄悄从车窗扔进车里。
建奴有异动,城中有细作混入。
魏忠贤展开布条,冷哼一声。
随即吩咐赶车的番子。
“传令下去,彻底清洗,一个不留。”
辽东人讲话粗俗,而且有一套固有的形容词。
因此,在这辽东当奸细的外地人,一张嘴就会暴露。
建奴奸细十有八九是被收买的汉人,魏忠贤对此心知肚明。
张家口之变和八大晋商被抄灭的消息,早已传到辽东。
建奴、瓦剌、鞑靼也都得知。
辽东人听得解气,建奴听得心慌。
满桂在整顿军营,随时应战。
魏忠贤则在摸辽东富商的根底。
如今在辽东做生意只有一个渠道。
建奴。
世人只骂晋商资敌,却不知辽东许多商人,同样与建奴眉来眼去。
妇人回到家,八岁男童绕着她转,想到要做新衣裳,自然开心。
她的邻居是一对自称从沉阳卫逃来的夫妻,如今靠打铁糊口。
邻居男人笑着递来一把斧头。
“拿去用吧,劈柴啥的可好用了。”
妇人道谢。
然而在回头那一瞬,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辽东人不会说“可好用了”,只会说“成好使了”。
更重要的是,辽东不叫“斧头”,而是叫“斧咂”。
这个不爱说话的铁匠肯定不是辽东人。
正月十五,上元夜。
锦州城灯笼高挂,百姓结伴赏灯。
城外漆黑如墨,一阵沉闷的马蹄踏地之声压着夜色而来。
后金骑兵。
领兵者正是八大贝勒之一,代善。
张家口的八大晋商被崇祯一锅端,皇太极眉头拧紧。
他原以为大明会继续烂下去。
只要大明乱,他便能趁势南下。
只要朝廷顾不得辽东,他便能不断吞地、扩兵。
可谁知崇祯一上来,就先剿勋贵,再灭晋商。
这让皇太极极度不安。
于是,他要再破锦州,把大明皇帝的注意力拉回到辽东。
让他没精力和时间再处理内乱。
他之所以打下锦州而未占。
一是,因为担心兵力不足被包围。
二则是,他在城里安排了大量奸细。
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里应外合再次拿下锦州。
代善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锦州,轻篾一笑。
“大明重夺一次锦州,就要耗费粮草人力。
我破一次城,就能捞来一城口粮人口。
以为杀几个商人就能断我后金?”
他捏了捏刀柄:
“殊不知你麾下之民,早已愿为我奴。
传令,全军下马,子时攻城!”
沉阳,清宁宫,这是皇太极的寝宫。
大福晋,博尔济吉特哲哲,端来热茶。
“大汗,为何只让代善一人去攻锦州?”
此时的大金尚未改号大清,皇太极也仍称大汗。
皇太极接过茶,沉吟片刻,看向哲哲。
“父汗设四王轮政,是想兄弟同心,共治大金。
但他忘了,人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就只剩下欲望。
代善他们近来经常私下聚集,甚至合伙驳回我的汗令。”
顿了顿,皇太极冷笑。
“轮政制,早被他们玩成了分权制。”
哲哲听得心惊。
“那大汗让代善攻锦州,是……”
皇太极拍了拍她的肩膀。
“人心膨胀,源于兵权。
锦州一战,他所带之兵皆是他旧部心腹。
若战败,则其锋芒自毁,人心涣散,正好可削其势力。
若败得更惨,本汗便可择机除去。”
哲哲这才明白,为何大政殿上皇太极被三王合力反对并未动怒。
反而顺水推舟,让代善带兵攻取锦州。
“大汗料定此战必败?”
皇太极略作沉吟,回答更显笃定。
“大明新皇初登基便行雷霆手段,连根拔除不少隐患。
又调整辽东战将布局,颇有心计。
能有如此手腕者,不会犯把锦州变成‘肥肉’的蠢事。
更何况前方来报,说锦州商贾云集、物资丰盛。
越是热闹,越不正常。”
哲哲一惊。
“难道锦州是诱饵?故意引我军上钩?”
随即皱眉。
“可若代善失利,我大金亦要受损。
若此时明军反攻……”
皇太极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进行安抚。
“我太了解大明,也了解汉人。
汉家王朝败亡,从来都是因官贪民怨。
百姓饥寒则反,士子趋利则乱。
那小皇帝虽有手段,却改变不了汉人贪心,也改变不了那群读书人趋炎附势的本性。”
他望向北京方向,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他要的是时间,而我要的也是时间。
他要时间先整理内乱再来攻我。
而我要时间是等他内乱渔翁得利。”
哲哲叹息。
“可八大晋商既灭,我军的粮械……便成了问题。”
皇太极摇头。
“汉人之贪,永无止息。
八大晋商倒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八大晋商。
只要利益足够,供粮供械者自然会出现。
除非那小皇帝能把大明所有商人都杀光……”
等,等大明内乱,是皇太极的谋算。
时间,足够的时间清理内部隐患,是崇祯一直在争取的。
……
夜深。
锦州城内的灯火逐渐熄灭,街巷静了下来。
一个平日寡言的打铁汉子推门而出。
刚迈步,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黑灯瞎火的,老王大哥这是嘎哈去呀?”
是那买布的妇人。
汉子眼中凶意一闪,袖口一震,匕首落入掌中。
“你在监视我?”
妇人从角落举起烧火棍,抬眼望向未灭尽的花灯。
“要不是当家的说你们还有点用,你这种杂碎早死八回了。
要不是你们来祸祸,我们辽东哪用得着天天提心吊胆?”
话音落下,烧火棍精准刺入汉子喉咙。
妇人接过他手中匕首。
“听着,都给我利索点。
该逼供逼供,该杀杀。
敢吵醒我儿子,老娘弄死你们。”
她名叫大花,辽东东厂掌刑千户。
她还有个弟弟,叫魏小贤。
就在此时,啪!
一朵烟花照亮夜空。
城外,代善的长刀已指向前方。
“屠!”
马蹄骤响,铁流如黑龙扑向锦州。
就在逼近百丈处时,城门缓缓开启。
代善露出残忍笑容。
骑兵一旦入城,剩下的唯有屠杀。
然而他笑意尚未完全浮起。
便看到城门里,成排漆黑的炮口,被火光照得森然可怖。
“中伏!速退!”
他反应极快,可骑兵冲锋的速度更快。
根本来不及反应。
满桂大手一挥。
“开炮!”
轰鸣震天,炮弹在骑兵中央炸开。
前排战马纷纷摔倒,是陷马坑!
后排骑兵刹不住,连人带马撞出一片惨嚎。
城门里面大炮连续轰击。
骑兵在这个距离就是活靶子。
代善只能放弃前军,安排后军交叉奔行撤退。
然而令他更加不安的是,明军没有追。
城上,满桂看着退去的代善,冷声下令。
“关城门。”
随后又道。
“按陛下旨意,把今晚建奴的行军、鼓点、号角、辎重位置、停歇距离,全记清楚送兵部。”
他望着远处。
“你想借陛下的手铲除对头?
想得美。”
按满桂的脾性,此战必会乘胜追击,留下代善的狗命。
但崇祯早有明令。
守而不攻。
他不会如皇太极所愿,一战就打崩代善。
他要用代善给皇太极制造掣肘,争取更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