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掌柜理直气壮地告诉崇祯几人。
“知府大人亲自下令,住店需缴行安税。”
“何为行安税?”
“外地人到了大同,若想相安无事、受官差庇护,便要交这笔钱。
不交不许住店。
且全城宵禁,夜里还在街上的,一律当成奸细抓进大牢。
吃饭也要钱,名曰食宁税。
若不交,也一样不能住店。”
崇祯笑了。
然而他还是笑早了。
外地人进城当日不得出城,理由是边镇戒严,防止奸细潜入。
出不了城,就必须住店。
不住店,就得流落街头。
流落街头,宵禁一到就会被当成奸细抓走。
一环扣一环,环环有理,盘剥得滴水不漏。
翻遍《大明律》,也难挑他的错。
钱是客栈掌柜收的。
宵禁是知府职责所在。
他看似守法,却把百姓拿捏的死死的。
崇祯没说什么,住了下来。
客栈老板登记,询问几人是做什么的。
答曰,行商。
客栈老板告诉几人。
“想在大同做生意,得先去宜春楼摆上一桌酒席,五十两银子。”
宜春楼,本是妓院。
所谓酒席,并非有酒有菜。
只是花钱买一块木牌。
有了木牌,衙差才不会找麻烦。
如果生意做的大,则要去四海楼摆千两酒席,换更高等级的通行牌。
整个流程没有官差参与,查下来他马士英没有任何过错。
顶多牵出一个老鸨和几个无名小吏,轻轻松松就能糊弄过去。
更重要的是,他头上还挂着一纸天启年间的褒奖圣旨。
不得不说,这马士英真他妈的是个人才。
翌日一早,崇祯没去宜春楼或四海楼,而是带着几人走入了一条巷子。
他向门口晒太阳的老者拱手。
“老伯,我等是从外地来此行商的,想租个院子。
老头摆摆手。
“去宜春楼吧,不去那儿,你们的生意做不了。
这院子也早不是我们的了。
若想租,只能去四海楼租。”
老者年迈无牙,说话含混。
李邦华皱眉。
“老伯听口音是本地人,为何说这院子不是你们的了?”
老者叹了口气。
“交不起那些令钱,这房子就被衙差抵给四海楼了。”
他指了指周围。
“这附近七成院子都被抵了。
连我们自己都得交租银。”
崇祯注意到老者衣襟处露出一道长长的刀疤。
“老伯打过仗?”
老者顿了顿。
“打过的,跟蒙古人拼过命。侥幸活了下来。”
孙承宗接口。
“按律,老伯可在军养营颐养天年。”
军养营,是万历年间设立,用来安置伤残或无依无靠的老卒。
老者摆手。
“我儿五十七,在军营混了一辈子没娶上媳妇。
知府大人说了,他没儿子,所以能去军养营。
我有儿子,所以不能去。”
崇祯开口。
“那您儿子在军养营如何?”
老者指指被夺走的院子。
“替我挖矿挣房租。”
这马士英果然好手段。
先用令钱强占院子,再向百姓收租。
又拿政策漏洞把老卒排除在军养营外。
逼迫老卒之子不得不去煤窑当苦工为年迈父亲挣租银。
如此操作,便可把朝廷拨给军养营的银子收入囊中。
又可把征战半生的边军老卒,逼成免费矿工。
大同这座边防重镇,对他马士英而言,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金矿。
一处偏僻巷口,锦衣卫与东厂番子现身。
“禀陛下,茶摊老卒所言皆属实。
马士英以军饷要挟大同总兵渠家帧,又收买内阁顾秉谦压下弹劾折子。
朝廷运至大同的军饷仍扣在府衙中。
为掩人耳目,他甚至抹去近二万人的户籍,使其成了黑户。
若有人敢反抗,立刻以奸细之名处决。”
“随朕去见见这位大同知府,让朕看看他的手段。”
马士英,三十七岁,贵州贵阳人,外表儒雅至极。
此刻后堂,他端坐主位,身旁是心腹幕僚。
“大人,渠家帧又催军饷,据说已向京城连上数封奏报。
若被陛下知晓,只怕”
马士英轻啜一口茶。
“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吗?
战争,就是让一个农民的儿子去杀死另一个农民的儿子。
他们只是耗材。
战争是最能消弭灾荒的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
“战争的本质,是上位者守护自己利益的手段。
天下太平时,上位者便要从这些耗材身上榨取油水。
可当上位者养不起这些耗材时,便会有战争。”
马士英随手指向外边。
“大明连遭灾荒,国库空虚。
我们是在帮陛下省钱粮,是在尽忠。
人活着,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利益。
陛下如此,我们亦如此。”
马士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人生而有别。有些人从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所以浑浑噩噩。”
他抬眼扫过在座众人。
“活得糊涂,只能沦为耗材。
而这些耗材,最大的悲哀在于,他们总幻想着自己的苦难能被上面的人看见。
以为上面的人知道后,就会降下恩泽,结束他们的苦难。
呵呵
却不知那所谓的恩泽不过是上位者收拢人心的手段罢了。”
在座一众心腹面面相觑,却无人敢附和。
马士英突觉无趣,这些人压根不懂他话里的真正含义,就更别提天下大势了。
“去告诉渠家帧,先给他五千两。
其余军饷正在清点,两个月后再来领取。”
话音方落,立刻有人称赞。
“大人高明!
这些饷银足够我们多送几批煤到京城,大赚一笔了。
到时候上面若追究,也不过是迟发,又不是不给。”
马士英听罢摇头一笑。
“错了。
送往京城的煤,必须减少。
越少,朝廷越会加拨银子。
也越能体现大同的重要性。”
众人一愣。
“我已与南直隶的几位朋友谈妥。
蜂窝煤从他们的手上走,可换回干干净净、查无所查的银子。”
底下的人仍迷糊,他只好指了指大同以北的方向。
众人豁然开朗。
建奴。
大明最寒冷的地方,也是最需要煤的地方。
“原来大人扣发军饷,是为逼渠家帧入局,以边军之手把煤送出去?”
马士英听罢露出几分满意。
“尚算不蠢。”
挥了挥手。
“去办吧。”
马士英早已看清这世道的本质。
有银子,便能升更大的官。
官做得越大,银子便越多。
至于那些整天幻想,青天大老爷为民请命的戏码。
他嗤之以鼻。
那些青天大老爷是怎么升上去的?
搞不懂那些耗材为何会认为上面的就是清官!!!
就在这时,府衙外忽然响起了沉闷的登闻鼓声。
“咚!咚!咚!”
马士英眉头一皱。
他之所以弄那些条条框框,目的就是为了让百姓,耗不起、告不起、不敢告状。
马士英脸色阴寒,换上官服,迈入前堂。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马士英语气已带杀意。
竟放人闯进大堂?
衙役也该收拾了。
“某乃商贾,状告悦来客栈掌柜私设行安税、食宁税。”
外头的百姓闻讯而来,越聚越多,堂前已是人头攒动。
马士英眯起眼。
原来是个不懂规矩的外乡商人。
既如此,也无需在大同做买卖了。
“见官为何不跪?”
老者双手背后。
“怕你担不起。”
“放肆!姓甚名谁?!”
老者冷哼。
“李邦华。”
三字出口,大堂瞬间寂静。
明刊盛行后,谁不知道朝中大员之名?
马士英猛然起身。
“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大人?”
李邦华神情冷淡。
“无御史,只有告状之人。”
马士英心下一沉。
“老夫有证人,可否先请证人?”
马士英只能硬着头皮同意。
证人入堂。
双手背后,声音淡然。
“孙承宗。”
当朝首辅,都察院左都御史,一同现身大同。
马士英只觉背脊发凉,他已无退路。
还好大同被他打造的如同铁桶。
先看看两人来意为何!
孙承宗开口。
“马大人,原告、证人皆到,该把被告也请来吧?”
马士英颤声应道。
“下官下官立刻派人押来,两位大人请上座。”
然而,一道清朗而威严的声音在大堂外响起。
“不必了!
人朕替你带来了。”
刹那间,所有人心神俱震。
能称“朕”的,天下唯有一人。
崇祯迈步而入,锦衣卫如潮水般在殿内铺开。
百姓、衙役、幕僚、家丁无数人跪倒在地。
“朕听闻大同鼓歇案尘,今日特来观审,让朕也见识见识马大人的本事。
开堂吧。”
马士英只觉双腿发软。
若能过了此劫,自己必登青云。
若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