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辞别秦良玉,立马去寻孙传庭。
刚一落座,便开门见山。
“将军务必等对方得手之后再行截杀。”
这话与他对秦良玉说的截然不同。
孙传庭挑眉。
“老夫人同意了你的计划?”
“老夫人本就是四川土家族出身。
她把夷寨视作同乡,因此只想除首恶。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之法。”
他指了指远方的山坡。
“人人都说百姓淳良,那暴民与叛军又是从哪儿来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抚慰,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抚慰。
不以杀立威,又如何逼出他们心中尚存的一丝良善?
又如何回头?”
孙传庭目光深邃。
“你的意思是,让我只堵,不杀?”
沈星啪的一拍巴掌。
“正是!
土司的威风已经刻进夷民的骨血里。
抢、杀、掠皆是常态。
他们只会怕土司,不会恨土司。
只要将军能截住那些劫掠集市之人。
余下的在下自会带着心怀血仇的夷人冲阵。”
沈星语气平静,却句句藏刀。
“神明流血,便不再是神。
只要一战将其尽灭,四川所有夷民便会知道,土司不可畏,更可杀。”
言此,起身行礼。
“这一战之后,数十万夷民便可过上真正的中原节日。
将军也可在中秋节前凯旋回京。”
言罢,转身走人。
孙传庭坐在椅上沉默许久,苦笑摇头。
这人是个天才。
是个心黑手狠的天才!
日后必在朝堂占一席之地。
沈星算准了秦良玉会迟疑。
所以他对她说的是流血。
也算准了夷民对朝廷会彻底失望。
所以他用一个大集市,把夷民从土司的羽翼里硬生生拔了出来。
陕西是先给利益,再练兵。
沈星则是把未来的利益画成大饼,让这些人为了活下去,也必须自己去把饼挣来。
陛下要组建西南军团,他沈星,等于替朝廷选兵了。
大年三十,集市开张。
巨大的缓坡上摊位连成一片,先前信任沈星的夷民第一批到来,用山珍换粮换布。
原本犹豫的后来者也陆续加入。
东西太全,太便宜,种类多到夷民从未见过。
沈星提出“贴春联者为自家人”。
夷民不懂过年的讲究,但懂贴了,就是咱们自己人。
于是山野村寨的门口,一夜之间全红了。
他的影响力大到惊人。
他又提出,类似今日一定要穿好的,吃好的,不能哭,不能打骂孩子等等。
都被一一落实。
五十里外的密林中,三名土司率领一万余人潜伏着。
探子回报。
“集市真实,货物极多。我等可抢。”
三名土司对视,眼中皆是贪色。
探子又禀。
“成都城门大开,守备松散。”
三名土司笑意更盛。
“先抢集市,秦良玉必出城追击。
我等再杀回马枪攻成都府。
若得城中财货,便可席卷四川!”
正当夷民满心欢喜之时。
杀声自林中爆起。
三名土司率领的一万多蛮军,像野兽般扑来。
兵锋所至,瞬间血流成河。
哭喊、哀号、求饶全被淹没。
刀光像割麦子似的把人群放倒。
半个时辰后,蛮军满载而归。
活下来的人们跌跌撞撞地回到坡地,寻找亲人。
这时,一个满身鲜血、怀中抱着四岁女童的人影走入他们的视野。
是沈星。
此时的沈星眼睛瞪得能出血。
声音冷的像冰。
“哭什么!”
他伸手指向蛮军逃走的方向。
“拿起武器。
跟我去报仇,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全都抢回来!!”
人都怕死,所以有理性。
害怕牵连亲人,所以学会了克制。
可当亲人惨死、退路断绝,那所有的理性、恐惧都会在一瞬间化作无法熄灭的恨意。
杀!
杀光他们!
把被抢走的东西全部夺回来!
沈星第一次去那个寨子时,说话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只有四岁的小姑娘。
意思是,像月亮一样美好的女孩。
阿依莫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弯弯的。
沈星知道自己是聪明人。
知道为了大局牺牲在所难免。
而如今,当他亲眼看见,那寨子里的一千一百零九口人在他面前死去。
只剩下沈星怀里的阿依莫。
她昏迷不醒,小脸惨白,衣襟上的血迹未干。
沈星胸口仿佛被活生生挖掉一块。
他曾自得于自己的谋算,觉得自己手段毒一点算不得什么。
可在这一刻,他只想以死谢罪。
也在这一刻,一个向来以心机自傲的江浙商人,第一次握住刀柄时手是稳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懂了“咱们”两个字的分量。
屠杀之后,一万多蛮军带着巨量物资撤离。
“禀报土司老爷,秦良玉已从成都府赶来!”
“怕什么?等她出了城,我从山林小道反扑成都。
若能得城中财物,四川可为我等所有。”
“可那新来的孙传庭踪迹全无。”
“呵呵,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不过靠着运气胜了那废物蜀王罢了。
来四川两个月他可有作为?
动了哪一家土司?
怕他作甚?”
他眼里只有秦良玉,根本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然而下一瞬,前方官道轰然巨响。
山体崩裂,石块滚落,把去路整个封死。
“禀报土司老爷!前有塌方,暗中有埋伏!”
三名土司脸色齐变。
“丢下东西,进山!快!”
四川平叛难就难在没法打一场决战。
土司们居于深山,寨墙高厚,吊桥一收便固若金汤。
而山林绵延复杂,蛮军一旦钻进去,十万人也追不见踪影。
土司的判断没错,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埋伏他们的不是别人,而是孙传庭。
就在蛮军刚踏进森林边缘的那一刻,一声大喝震破山谷。
“射!”
密集的箭雨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居高临下,箭羽连绵不断,短短片刻便射杀了数百人。
蛮军大乱,土司咆哮。
“趴下!以树木为盾!
不要慌,给我杀出去!”
可惜乱军无将。
他的命令没人听得进去。
“孙将军,那土司暴露了!”
一名弓箭手拉满弓弦,准备一箭取其性命。
孙传庭伸手按住了弓背。
摇了摇头,抬手指向蛮军的后方。
“交给他。”
那名士兵顺着方向望去。
只见蛮军后方像是洪水决堤,无数夷民手握武器疯了一样冲杀而来。
当先一人竟是那整日穿绸带玉、油头粉面的沈大人。
沈星冲入蛮军,一刀砍倒一个。
腥热的鲜血喷了他满脸。
他来不及擦拭,低吼着冲向下一个。
“杀!!”
在此之前,他连行刑都不敢看。
但此刻,他只想让每一个凶手死。
长刀捅进一个蛮军肚子。
那人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
另一个蛮军见此机会,一刀向沈星劈来。
一个夷民扑上前,用肩膀硬生生撞开了那蛮军。
大刀没劈中沈星,却砍断了那夷民的脖子。
那人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这样身首异处。
“啊!!!”
沈星嘶声怒吼,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脚踹开抓他手的蛮军。
疯了似的扑向倒地的蛮军。
这一刻,他不再是商人,不再是让秦良玉都背脊发寒的谋士。
他只是一个,为报血仇而杀人的沈星。
两个时辰后,整整一万多蛮军被屠得干干净净。
他们是败在已经疯狂、只想报仇的夷民手中。
沈星亲手斩下三个土司的人头。
他丢掉手里已经卷刃的长刀。
踉跄着缓缓转身,朝集市的方向,扑通一声。
双膝跪地。
额头重重砸在地上。
他没有说话。
可那颤抖的肩膀,已经说明了一切。
活下来的夷民,全都跟着他跪了下来。
有人嚎啕大哭。
有人把脸埋在双手里。
在这一刻,“咱们”不再是口号,不再是收服人心的手段。
这一刻,咱们,就是,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