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芬踩着细高跟踏上主席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骤然死寂的会场带来一阵寒意。
她将一叠文档啪的一声甩在投影仪下，猩红的公章刺得人眼生疼。贾学军紧随其后，垂着眼，不敢与台下急诊科的方向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白大褂下摆，指节泛白。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张芬的声音经过麦克风放大，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冰冷质感，“我们院办公室接到实名举报，急诊科实习生李向阳，在未取得医师执业资格、未获得科室正式授权的情况下，多次独立进行高风险侵入性操作。这是卫健委明令禁止的红线！”
投影幕布亮起，清淅的《医师法》相关条款被放大，旁边赫然是李向阳在介入室操作球囊的监控截图，画面被精心裁剪，只留下他满手鲜血、导管悬垂的惊悚瞬间，救人成功的后续画面荡然无存。台下顿时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和交头接耳的嗡鸣。
“不仅如此，”张芬指尖划过文档，另一张照片弹出，是李向阳在练功房指导王俊杰缝合猪蹄的影象。
“此人还滥用医院资源，在非教程指定时间、非指定场地，进行与规培计划无关的私授行为，严重扰乱教程秩序！”
“更令人发指的是！”她猛地提高音量，目光射向李向阳，“他利用职务之便，在社交平台博取流量，将私人情感纠纷裹挟进公共医疗事件，对医院声誉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这种行为，与白衣天使的称号何其相悖！”
贾学军终于抬起头，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却刻意洪亮：“作为急诊科住院总医师，我必须作证。”
“李向阳同学的操作，从未经过我的书面批准。黄主任的口头授权，不符合医院《实习生管理办法》第三章第七条关于‘高风险操作双人确认’的规定。我……我对此负有监管失察之责，但根源在于操作者无视规则！”
他避开黄建生刀锋般的视线，只盯着自己鞋尖，“尤其在王俊杰考核一事上，李向阳涉嫌指导其使用非标准术式，干扰考核公正性。我亲眼所见！”
“放你娘的屁！”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撕裂空气。老李哐的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他指着贾学军，手臂肌肉虬结，“贾学军！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向阳救活的那个大出血病人，后来转到我们骨科做了骨折修复，现在能下地走路！你当时在手术室门口拍着老子肩膀说多亏了这小子手快，这话是放屁吗？！”
贾学军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肃静！”刘副院长重重一拍桌子，额角青筋跳动，“李建国同志，请你注意会场纪律！贾医生是在履行监督职责！
“监督个卵！”老李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前排，“他这是被行政的糖衣炮弹打晕了头！忘了自己白大褂上沾的是人血还是铜臭！”
“老李！”黄建生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老李狠狠瞪了贾学军一眼，胸膛剧烈起伏，终究按捺着坐了回去，拳头捏得骨节发白。
黄建生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主席台。他没有看张芬和贾学军，径直走到投影仪前，伸手关掉了那刺眼的红章文档。会场瞬间暗了一半，只馀顶灯的光柱笼罩着他花白的头顶。
“张主任，贾医生，”黄建生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你们手里的文档，象极了菜市场讨价还价的烂菜叶，只捡对自己有利的说，烂掉的、虫蛀的，全藏在篮子底下。”
他转向台下，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疑、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脸：“李向阳第一次操作球囊，是我黄建生拍板让他上的。病人脾脏破裂，血压测不出。”
“那天同时入院多少个病人，急诊科有记录。送到医院，黑标，七人。红标，二十九人。黄标绿标不下百人。”
“李向阳是实习生，但他手稳、心细、胆大，他上，有三成活命的机会。他不上！一分机会都没有！”
“如果是你们，你会让他上手操作么？”
台下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淅可闻。
黄建生话锋一转，指向张芬：“至于王俊杰的考核，手外科刘钊副主任亲口认定，李向阳教的是‘改良双圈套锁技巧’，是手外科内部认可的进阶手法！”
“贾医生当时在场，装什么瞎？王俊杰现在已被手外科破格留用，他的操作视频、刘钊副主任的书面评价，我现在就可以调出来给大家看！这叫干扰公正？这叫私授？这他妈叫因材施教！”
他猛地转身，直面张芬和贾学军，眼神锐利如刀：“你们揪着执业资格不放？好！我急诊科三天前，已正式向省卫健委提交《特殊临床人才资格认证申请》！”
“依据就是《医师法》第九条！向阳的操作视频、欧阳主任的见证、患者的康复记录，全在申请材料里！审批流程需要时间，卫健委的专家团下周就到！”
张芬脸色骤变，精心描画的眉毛几乎要飞起来：“申请？审批未完成就擅自操作，这本身就是违规！黄主任，您这是在赌！”
“是啊，我在赌。”黄建生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我赌的是人心！赌的是当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你面前流逝时，是死守着一张薄薄的纸重要，还是伸出一双手重要！行政条例是死的，但医生的心是活的！你们坐在办公室里，用红笔勾画规章制度的时候，有没有摸过濒死病人冰凉的手？有没有听过家属绝望的哭嚎？！”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话筒发出刺耳的啸叫：“急诊科的医生，可以流血，可以累倒，但绝不能见死不救！绝不能因为一张还没盖章的纸，就眼睁睁看着人死在面前！今天你们要处置李向阳，行！先把我黄建生的主任帽子摘了！再把我身后这二十三位急诊科骨干的执业证书收了！看看明天，还有谁敢在深夜三点冲进抢救室，去接住那些从死亡在线掉下来的人！”
黄主任说罢，急诊科的人猛然都站了起来，看架势是在呼应他。
“黄主任！慎言！”刘副院长厉声呵斥，但眼神闪铄，显然被黄建生的气势所慑。
“慎言？”黄建生仰天大笑，笑声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带着悲怆与不屑，“刘副院长，行政楼的空调很足吧？足到让你们忘了，这地，是他妈的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医院！”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中，一个身影猛地从会场最后面站了起来。
是王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