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夫蜷缩在俘虏营的角落里,用一块破布使劲擦着自己那柄已经崩了口子的砍刀。铁锈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混合在一起,很难擦干淨,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晦暗不明,难以梳理。
他是弗拉基米尔主教麾下的一名普通步兵,没什么信仰,当兵吃粮,仅此而已。主教大人说“地上天国”是异端,是伪信者,要剿灭,他就跟着队伍上了战场。然后,他亲眼看到了那个白袍的“神子”如何像碾碎虫子一样摧毁了主教大人最后的希望,还有那从阴影里爬出来的、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做噩梦的腐烂怪物,以及神子手中那净化一切的金色火焰。
他被俘的时候,以为自己死定了。异端对待俘虏,尤其是他们这些抵抗到最后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砍头?活埋?或者更糟,被当成献给那个伪神子的祭品?
但预想中的屠杀并没有到来。他们被缴械,被驱赶到这片临时划出的营地里,有穿着奇怪制服、臂膀上绑着一条白色布带的“地上天国”士兵看守。那些士兵眼神警惕,但并没有随意打骂,只是命令他们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
然后,奇怪的事情开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
第一天,就在卡洛夫饿得前胸贴后背,以为要啃泥巴的时候,几个大桶被推了过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浓稠的麦粥,虽然没什么油水,但管饱。居然还给俘虏饭吃?卡洛夫和周围的俘虏们都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有人试探着去领了一碗,看守的士兵只是面无表情地示意下一个。没有克扣,没有侮辱,就是简单的分发食物。
第二天,来了几个穿着更干淨、像是文书模样的人,拿着厚厚的、用那种传说中的“科尔奇斯纸”订成的本子,开始挨个登记他们的名字、原籍、所属部队、有无特长。轮到卡洛夫时,他结结巴巴地报上名字。
“以前是做什么的?”文书头也不抬地问。
“种种地的。”
“会砌墙吗?或者木工?”
“不,不会”
“嗯,下一个。”
登记持续了一整天。卡洛夫偷偷观察,发现那些登记了有手艺——比如会打铁、会鞣皮、甚至只是会编筐的人,都被单独带到了一边,似乎得到了不同的对待。
第三天,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一队护教军士兵,押送着几十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鼻青脸肿的人来到了俘虏营前。卡洛夫认出,那是他们军队里几个平时最嚣张、最爱欺压普通士兵和平民的军官和宪兵!
一个看起来像是“地上天国”头目的人站了出来,对着所有俘虏,声音洪亮地宣布了这些人的罪状——克扣军饷、虐待士兵、强佔民女、甚至私下里进行混沌崇拜仪式,卡洛夫不知道什么是混沌崇拜,但听起来就很邪恶。然后,就在所有俘虏面前,这些昔日作威作福的傢伙,被干脆利落地执行了处决。
没有审判,没有冗长的程序,只有最直接的清算。
那一刻,俘虏营里一片死寂,随后,爆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复杂的情绪。有快意,有恐惧,也有茫然。卡洛夫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曾经也被一个军官无缘无故抽过鞭子,看到那人伏法,他心底有一丝痛快,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寒意——这帮“地上天国”的人,办事太利索,也太狠了。
紧接着,那个头目又宣布,所有普通士兵,只要诚心归附,接受新约教的教义和地上天国的工分制度,过往不究,并且可以立刻获得初步的工分,用于兑换食物、干淨的饮水,甚至可以用来赎买自己,获得有限度的自由!
工分?那是什么?卡洛夫和大多数俘虏一样懵懂。
很快,就有宣讲员来到他们中间,开始讲解。讲新约教的神子洛嘉,讲等价交换,讲劳动创造价值,讲地上天国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靠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讲他们这些俘虏,也可以通过劳动——比如修缮被战争破坏的道路、帮助建设新的居民点、参与垦荒——来赚取工分。工分可以改善生活,积累到一定程度,甚至可以申请成为地上天国的正式居民,分到土地或者获得学习技能的机会!
卡洛夫听着,感觉像是在听天书。这和他从小到大知道的任何道理都不一样。圣约教告诉他要忍耐苦难,祈求来世。弗拉基米尔主教告诉他们要效忠教会,剿灭异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劳动,去换取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他半信半疑。
但现实由不得他不信。那些之前被带走的、有手艺的俘虏,已经开始在监督下干活了,他们确实拿到了工分票,一种印着复杂图案和数字的纸片,凭这个可以在指定的地方换到额外的肉干、一小杯私酿酒,或者一块据说能防虫的肥皂。
而没有手艺的,像卡洛夫这样的,也被组织起来,清理营地周围的垃圾,平整土地。活儿不重,干完了,居然也每人发了一小张印着“1”的工分票!虽然只能换到一点点额外的盐或者一根针,但这意味着他们真的在为自己干活?而不是为了某个主教或者贵族老爷?
更让卡洛夫触动的是另一件事。营地里有几个重伤的俘虏,原本只能等死。
谁会在乎一个俘虏的生命呢?
但地上天国派来了医官,用的是他们没见过的一些草药,竟然真的把几个眼看不行的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治疗是收费的,需要支付工分,但对于实在没有工分的,也可以签订契约,以后劳动偿还。
“看见没?”旁边一个同样来自弗拉基米尔军、但看起来见识多点的老兵低声对卡洛夫说,“这帮人不太一样。他们好像真的想把这里搞好。”
卡洛夫看着手里那张粗糙但坚实的“1分工分票”,又看了看那些正在接受治疗、脸上重新浮现出生机的同伴,再想起那些被处决的恶霸军官和每天都能吃到的、虽然简单但足以活命的食物
他脑子里那些关于“异端”、“伪信者”的模糊概念,开始动摇了。
他听说,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弗拉基米尔主教死了,他控制的主要城镇都已经插上了地上天国的旗帜,据说那些地方的平民,只要接受新规矩,生活并没有变得更糟,反而因为没了主教和贵族老爷们的层层盘剥,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一些。拉瓦锡大人,他听说过这位以前在圣约教里就以正直着称的老牧师,正在到处建立新的管理所,推行那个工分制。
一天晚上,俘虏营里组织了一场诉苦会,不强制参加,但去了可以额外得到半个工分。卡洛夫鬼使神差地去了。他听到以前沉默寡言的同伴,磕磕巴巴地讲述着自己被征税官逼得卖儿卖女,讲述着自己辛苦种的粮食大部分都被教会收走,讲述着军官如何随意欺凌他们
那些压抑已久的苦难,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夜色中汹湧。卡洛夫听着,彷彿也看到了自己那贫瘠的田地,看到了父母饿死时的样子,看到了自己被迫参军时妻子那绝望的眼神他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突然有点明白了那个宣讲员说的话——地上天国,不是要毁灭谁,而是要砸碎那个让他们活得不像人的旧笼子。
几天后,俘虏营贴出告示,招募人手参与修复通往北方一座废弃矿坑的道路,工期一个月,包吃住,每天结算工分。
卡洛夫几乎没有犹豫,第一个报了名。
当他扛着发放下来的、崭新的铁锹,走出俘虏营的大门,踏上那条需要修复的、坑洼不平的道路时,清晨苍白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晨露气息的空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
他不知道地上天国最终会变成什么样,那个神子洛嘉和周北辰到底是不是救世主。但他知道,留在这里,干活,挣工分,至少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或许还能攒够工分,把远在老家的妻子接过来。
他抡起铁锹,狠狠地挖向一块顽固的石头。
火星四溅。
他只是在修路,为了那点可怜的工分。
但他隐约觉得,
自己好像也在参与修建某种更庞大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