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特的黎明,是被一种压抑的骚动唤醒的。
太阳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灰濛濛的天空下,城市彷彿一头不安的巨兽,在巢穴中辗转反侧。
最初的火星,是从贫民区与工匠区交界的那个废弃广场燃起的。
没有预兆,没有喧嚣。只是三三两两的人影,从狭窄的巷道里、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沉默地汇聚到广场中央。他们穿着破烂的工装、打着补丁的长袍,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决绝、愤怒与某种近乎宗教狂热的火焰。
人数越来越多,几十,上百,数百黑压压的一片,沉默地站立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这异常的聚集很快引起了巡逻守卫的注意。一队大约十人的城防守卫,穿着陈旧的皮甲,拎着锈迹斑斑的长矛,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为首的队长,一个脸颊带着刀疤的壮汉,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
“干什么?干什么?!都不想活了?大清早聚在这里想造反吗?都给老子散开!滚回你们的狗窝去!”
回应他的,是一片更加深沉的寂静。人群如同凝固的浪潮,一动不动,无数道目光冷冷地聚焦在这队守卫身上,那目光中不再有往日的畏惧,只有冰冷的敌意。
刀疤队长被这目光刺得有些发毛,色厉内荏地吼道:“妈的!聋了吗?抓起来!把带头的给我揪出来!”
守卫们犹豫着上前,试图驱散人群,伸手去推搡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些沉默身躯的瞬间——
“为了地上天国!”
一声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呐喊,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把,骤然划破了寂静!
是人群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工匠,他猛地举起右手,握拳,食指与拇指伸出,重重地捶在自己的左胸!
这一声呐喊,这一个手势,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
“为了神子洛嘉!”
“打破枷锁!迎接新生!”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从数百个喉咙里同时爆发,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冲破了拉尔特清晨的沉闷!人群瞬间动了,不再是沉默的雕塑,而是化作了汹湧的怒潮!他们不再躲避守卫的推搡,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那队守卫瞬间被淹没。刀疤队长惊愕地看着眼前失控的场面,刚想拔出腰间的短刀,就被几只粗壮的手死死按住,棍棒和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他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几声,就被愤怒的人群拖倒在地,消失在无数只脚的践踏之下。其他守卫更是惊慌失措,他们的长矛在近距离根本无法施展,被人群冲得七零八落,瞬间就被分割、包围,武器被夺走,身体被无数双手撕扯、殴打,惨叫声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大的呐喊声中。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几乎在同一时间,拉尔特各个区域的预定点——市场、水井旁、主要的十字路口——都爆发了类似的集会与呐喊。人群如同从地底湧出的泉水,迅速汇成溪流,溪流再汇成奔腾的江河,沿着街道向前推进!他们高喊着口号,挥舞着临时找到的木棍、铁锤、甚至是拆下来的门闩。那个握拳按胸的手势,在涌动的人潮中此起彼伏,成为识别同志、鼓舞士气的无声语言。
城市的执法力量被这突如其来的、全面开花的暴动彻底打懵了。零散的巡逻队试图镇压,但往往刚一接触,就被数倍、数十倍于己的起义者淹没。更多的守卫则选择了观望,甚至悄悄脱掉显眼的皮甲,混入人群,或者躲藏起来。那些早已被宣传部渗透或争取的中下层军官和文书,此刻要么按兵不动,要么暗中指引起义者前往武器库或兵营。
然而,真正的考验来自于那些忠于教会的核心力量——驻紮在城内军营的数百名常备守卫,以及守护领主大厅的教会骑士。
当起义的浪潮开始冲击主要街道,并向城市中心合拢时,军营的大门轰然打开,大约两百名装备相对精良、手持盾牌和长矛的守卫,在一名身穿华丽铠甲的指挥官带领下,列队而出,试图用严整的阵型阻挡和驱散人群。
“结阵!长矛手在前!弓手准备!”指挥官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稳住阵脚。
面对闪烁着寒光的矛尖和拉开的弓弦,汹湧的人潮出现了一丝迟疑和骚动。血肉之躯,如何能与钢铁阵型抗衡?
就在这关键时刻——
“放!”
一声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命令,从街道两侧的屋顶上传来!
嗖!嗖!嗖!
密集的破空声响起!不是弓箭,而是更加歹毒和出其不意的弩箭!以及从窗户后面扔出的、点燃的陶罐——里面装满了混合了油脂和沙砾的燃烧物!
宣传部秘密组装和储备的武器,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弩箭精准地射入了守卫阵型的后排,特别是那些弓手和指挥官!惨叫声顿时响起,严整的阵型出现混乱。而投掷出的燃烧罐在人群中炸开,火焰和浓烟瞬间瀰漫,进一步加剧了守卫的恐慌!
“埋伏!有埋伏!”
“他们也有武器!”
守卫们的士气瞬间崩溃。与此同时,人群后方响起了更加激昂的呐喊:
“神子与我们同在!”
“冲垮他们!”
是洛嘉!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起义者的最前方!他没有穿戴任何盔甲,依旧是一身朴素的灰布长袍,但那魁梧如山的体型,那双在烟雾与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紫罗兰色光芒的眼眸,本身就是一面最耀眼的旗帜,一个无可匹敌的象征!
他甚至没有动手,只是站在那里,抬起手,指向混乱的守卫阵型。
这个动作,赋予了起义者无穷的勇气!迟疑消失了,恐惧被狂热的信仰和愤怒取代!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呐喊着,疯狂地冲向了已经陷入混乱的守卫阵列!
长矛阵在绝对的数量优势和来自侧上方的打击面前,失去了作用。起义者用人海战术,硬生生撞开了盾牌,用手里的简陋武器,甚至是牙齿和指甲,与守卫搏斗在一起!街道瞬间化作了血腥的修罗场,怒吼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战斗短暂而残酷。在付出了相当的伤亡后,起义者凭藉人数、突袭和燃烧武器的帮助,彻底击溃了这支城内最强大的成建制守卫力量。那名指挥官试图逃跑,被几名红了眼的起义者追上,乱棍打死。
通往城市心脏——领主大厅的道路,被扫清了!
此刻的领主大厅,如同惊涛骇浪中孤立的礁石。数十名身穿银亮铠甲、披着圣约教圣徽披风的教会骑士,在大厅前的台阶上组成了最后的防线。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眼神中带着狂热的信仰和对“异端”的蔑视。阳光照在他们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与周围起义者破烂的衣衫和简陋的武器形成鲜明对比。
起义的人群在台阶下停住了脚步,面对着这最后一支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力量,气氛再次变得凝重。骑士们手中锋利的双手大剑和长戟,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骑士队列中,一名身材格外高大、似乎是头领的骑士向前迈出一步。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写满傲慢的脸。他轻蔑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最终目光定格在人群前方的洛嘉身上。
“异端的伪神!”骑士头领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以父神之名,我,圣殿骑士巴顿,在此向你发出神圣的决斗挑战!你可敢以你那肮脏的灵魂,接受圣光的净化?”
他试图用传统的骑士单挑来挽回颓势,提振士气,甚至可能幻想着一战定干坤。
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面对的不是讲究骑士精神的贵族,而是被压迫了数代、心中积攒了无数怒火、刚刚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民众!他们追求的不是个人的荣耀,而是彻底的解放!
洛嘉甚至没有回应他的挑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彷彿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蝼蚁。
这种无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侮辱性。
巴顿骑士的脸瞬间涨红,怒吼一声,举起双手大剑,就要冲下台阶。
但他永远没有机会了。
“打死这些教会的走狗!”
“他们不配决斗!”
暴怒的吼声从人群中炸开!不知道是谁先扔出了一块石头,紧接着,石块、木棍、甚至刚刚从守卫手里夺来的短矛,如同暴雨般向台阶上的骑士们倾泻而去!
骑士们试图格挡,但他们华丽的铠甲在近距离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投掷物时,显得笨重而无力。巴顿骑士首当其冲,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他的面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让他踉跄后退。
下一刻,人潮再次涌动!如同狂暴的蚁群,瞬间淹没了那几十名试图维持阵型的教会骑士!无数双手伸向他们,将他们从台阶上拖拽下来,华丽的铠甲被撕扯开,精致的武器被夺走。骑士们徒劳地挥舞着剑戟,但在绝对的人海面前,个人的勇武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巴顿骑士被无数人压在身下,怒吼和挣扎很快变成了绝望的哀嚎,最终归于沉寂。
战斗——或者说屠杀——结束得很快。当人群散开时,台阶上只剩下扭曲的铠甲碎片、碎裂的武器和一片狼藉的血污。那支象征着圣约教最后威严的力量,被暴怒的民众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拆成了碎片。
领主大厅的大门,在失去了最后的守卫后,被起义者用重物轻易撞开。
拉尔特,这座圣约教在南部区域的重要堡垒,在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里,控制权易手了。
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瀰漫着血腥、烟火和一种解放后的茫然。洛嘉踏过狼藉的台阶,走入曾经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大厅。他无视了那些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残余教士和文书。
他径直走到大厅外的阳台上,这里是往日主教向民众宣讲的地方。下方,是无数双仰望着的、带着血污、汗水和期盼的眼睛。
洛嘉没有说话。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用某种沙兽皮革和化学物质紧密压制而成的信号筒。他将其置于阳台栏杆上,用火石点燃。
“嗤——”
一股极其浓烈、漆黑如墨、带着刺鼻呛人气味的狼烟,笔直地升腾而起,冲向科尔奇斯橙红色的天空。这烟雾是如此醒目,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也能清晰看见。
这是胜利的信号,是“换家战术”成功的号角。它在向南方,向那片正在严阵以待的“地上天国”,宣告着:
城市,已被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