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
黑白两色,象是一道裂痕,把刚才那种虚假的、热火朝天的过年气氛劈得粉碎。
饭厅里静得吓人。
二舅手里的烟烧到了手指,他没动,也没叫唤,只是死死盯着那张照片,脸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三姑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那两个刚才还为了十块钱争得头破血流的小鬼,此刻缩到了桌子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恐惧。
比刚才敬酒时更纯粹、更原始的恐惧,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蔓延。
林一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状态栏里,那个【人情债(大家长)】的图标变成了刺眼的血红色,正在疯狂闪铄。
咚。
咚。
咚。
心跳声大得象是在擂鼓。
这不是紧张。
这是某种更高维度的力量正在施压。
苏晓抓着林一的衣角,指节发白。
“林哥……”
她声音抖得象是风中的落叶。
“那东西……不对劲。”
“那是……死人的东西。”
林一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不对劲。
照片背面那两个字——【遗撼】,是用钢笔写的。
墨迹早就干透了,渗进纸张的纹理里,呈现出一种陈旧的褐色。
字迹潦草,笔锋锐利,透着一股子写字人当时无法宣泄的悲愤。
这不仅仅是一张照片。
这是一个伤口。
一个大家长藏了几十年,不愿意让人看见,却又在潜意识里无法释怀的伤口。
现在,这个伤口被林一血淋淋地撕开了。
而且是在大年三十,在一家团圆的饭桌上。
“哪来的?”
声音从主位上载来。
不再是那种沙哑的、带着腐朽气息的低语。
而是一种极其压抑的、象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质问。
大家长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红得吓人。
他没有看二舅,没有看三姑,也没有看那两个小鬼。
他只盯着林一。
或者说,盯着林一手里那张照片。
那股威压,象是一座大山,直接压在了林一的脊梁骨上。
林一感觉膝盖发软,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怎么回答?
说是你给的?
那是找死。
在这个家里,大家长是绝对的权威,是永远正确的。
如果林一说:“这是您刚才给我的红包里装的。”
那就是在指责大家长“老糊涂了”。
那就是在当众揭短。
那就是把这个血淋淋的伤口,重新甩回给这个老人。
这是大不敬。
这是忤逆。
但如果说是自己偷的?
或者是捡的?
那更是找死。
私藏长辈的隐私,窥探家族的秘密,同样是死罪。
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警告!】
【判定:面对长辈的质问,沉默视为抗拒。】
【判定:私自持有家族禁忌之物,触犯家规。】
【面子值-1】
【面子值-1】
【面子值-1】
……
数值开始跳动。
不是一次性扣除,而是像漏水的沙袋一样,持续不断地流失。
每一秒,都在扣分。
林一看着视野右上角的数字。
157。
156。
155。
……
速度越来越快。
照这个速度,不出两分钟,他就会被扣光,然后被这个发疯的老怪物撕成碎片。
塔楼观察室内。
陈默靠在椅子上。
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林一那张惨白的脸上。
“这就对了。”
陈默笑了笑,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痛苦复刻:无法言说的秘密】
“压岁钱从来都不是重点。”
“钱给多了是错,给少了也是错,那只是第一层。”
“真正的杀招,是‘人情’本身。”
“你拿了长辈的好处,就得承接长辈的因果。”
“这个红包里装的,是大家长这辈子最大的痛。”
“你接了,这痛就是你的。”
“解释?你怎么解释?”
“有些事,在特定的环境下,是永远无法解释清楚的。”
陈默看着屏幕里那个即将崩溃的局面,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愉悦。
这就是中式家庭最窒息的地方。
很多时候,毁掉一个人的不是打骂,而是那种让你有口难辩的沉默。
那种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背负所有罪恶感的绝望。
饭厅里。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水泥。
林一的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照片上。
140。
135。
130。
面子值还在狂跌。
大家长没有催促。
他只是盯着林一,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杀意越来越浓。
他在等。
等林一崩溃。
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在这个巨大的秘密面前被压成粉末。
“说话!”
二舅突然吼了一声。
他似乎也被这种压抑的气氛逼疯了,抓起面前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
玻璃渣子四溅。
“哑巴了?问你话呢!这东西哪来的!”
二舅指着林一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是不是你偷进去的?啊?是不是想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
这是一个台阶。
虽然是脏水,但也是个解释。
只要林一承认是偷的,或许还能留个全尸,顶多被打断腿赶出去。
总比现在这种被凌迟的感觉要好。
但林一不能认。
认了偷窃,人设就崩了。
刚才创建起来的“孝顺长孙”形象会瞬间坍塌。
那就是必死无疑。
120。
115。
林一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喉咙象是被堵住了一样。
就在这时。
哗啦。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很刺耳。
一道高大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
何山。
这个一米九的壮汉,此刻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他看着林一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看着那个不断跳动的扣分提示,脑子一热。
他不懂什么逻辑闭环。
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
他只知道,队长要完了。
队长救过他,没有队长他何山早就再副本里面死了。
现在,该他还债了。
“是我!”
何山大吼一声。
声音震得饭厅里的吊灯都在晃。
所有人都愣住了。
二舅转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大家长的视线也微微偏转了一点。
“是我放的!”
何山大步走到林一身边,一把抓住林一的骼膊,想把他挡在身后。
但他忘了,这是规则怪谈,不是街头打架。
“爷爷!”
何山看着那个恐怖的老头,腿肚子在转筋,但还是硬着头皮喊道。
“这照片……是我刚才趁林哥不注意,塞他兜里的!”
“我想着……想着给他个惊喜!”
“跟他没关系!”
“您要罚就罚我!我皮糙肉厚,经打!”
何山说完,闭上眼,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他在赌。
赌这个家里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知者无罪”的宽容。
或者赌这群鬼东西能看在他主动顶包的份上,放过林一。
然而。
没有回应。
大家长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视线,象是在看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甚至连愤怒都没有。
只有无视。
彻底的无视。
在这个家里,何山这种“远房穷亲戚”,连背锅的资格都没有。
这照片上的分量太重。
重到何山这种小角色根本扛不起来。
【警告!】
【判定:拙劣的谎言。】
【判定:在长辈面前弄虚作假,试图包庇同伙。】
【判定:你的身份不足以承担此物品的因果。】
【何山面子值-30】
噗。
何山一口血喷了出来。
不是被打的。
是被规则反噬震出来的。
他跟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金纸一般难看。
40分。
这已经是个死人了。
只要再有一个微小的失误,他就会立刻暴毙。
“蠢货。”
二舅骂了一句,又坐了回去。
他看出来了。
这事儿何山扛不住。
这火,还得烧在林一身上。
林一看着倒在地上的何山。
看着那个还在不断跳动的数字。
110。
108。
105。
没时间了。
何山的牺牲毫无意义。
在这个讲究血统和辈分的副本里,只有“长孙”这个身份,才有资格对话。
才有资格去触碰那个伤口。
林一胸口剧烈起伏。
肺部象是吸进了满口的冰渣子,刺痛感让他昏沉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那张照片。
那个年轻的军人。
那把钢枪。
那朵大红花。
还有背面那两个力透纸背的字——【遗撼】。
为什么是遗撼?
如果是牺牲了,那是“光荣”。
如果是失踪了,那是“盼归”。
遗撼。
这两个字里,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种明明可以改变,却最终错过的悔恨。
林一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
大家长的年纪。
照片的风格。
那个年代。
如果这个年轻人是大家长的儿子……
或者是他最看重的后辈。
当年,或许有一个承诺。
或许有一个约定。
“一定要回来。”
“等着我。”
但他没回来。
甚至连尸骨都没回来。
只留下这张照片,成了这个老人心里永远拔不掉的刺。
这个红包,不是给林一的。
是给那个年轻人的。
每年过年,大家长都会准备这个红包。
他在等。
等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而林一,接了这个红包。
那就意味着,他接了这个身份。
或者说,接了这个任务。
既然解释不通来源。
那就不要解释来源。
解释“结果”。
林一猛地抬起头。
他的视线里,那种惊慌和恐惧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
一种赌徒把所有筹码都推上桌的疯狂。
既然是演戏。
那就演全套。
既然你要遗撼。
那我就给你一个最大的遗撼。
噗通。
林一再次跪下了。
这一次,比刚才敬酒时跪得更重。
膝盖骨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他没有低头。
没有求饶。
他直挺直挺地跪在那里,双手捧着那张照片,高高举过头顶。
象是在献祭。
又象是在请罪。
“爷爷!”
这一声喊,不再是刚才那种卑微的讨好。
而是一种带着哭腔的嘶吼。
一种压抑了许久,终于爆发出来的悲恸。
饭厅里所有人都被这一嗓子吼懵了。
二舅手里的筷子掉了。
大家长的瞳孔猛地收缩。
林一看着那个老头。
看着那张布满尸斑和皱纹的脸。
“孙儿不孝!”
林一的声音在颤斗,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血肉里抠出来的。
“我没能完成您的心愿!”
“我没能……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