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南岗区与马家沟区交界处的“清风棋社”刚开门不久。这是个两层小楼,楼下大堂摆着十几张棋桌,供普通客人下棋喝茶;楼上有几个用屏风隔开的雅间,环境清静些,收费也贵点。
周瑾瑜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棉袍,戴着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起来像个落魄的职员或者小生意人。他拎着个布包,不紧不慢地走进棋社,对迎上来的伙计点点头:“约了人,楼上‘松涛’间。”
“松涛间有客人预定了,下午才来。您约的是哪位?”伙计打量着他。
“哦,可能我记错了,是‘竹韵’间?”周瑾瑜含糊道,同时目光迅速扫过大堂。角落里坐着两个看报纸的人,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口和楼梯方向。是特高课的监视者吗?可能性很大。
“竹韵间空着,您请。”伙计没多问,引他上楼。
周瑾瑜进了“竹韵”间,这是个靠里的小间,窗户对着后院。他放下布包,对伙计说:“先来壶茉莉香片,我等朋友。”
伙计应声下楼。周瑾瑜迅速走到门边,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很快,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上楼,停在隔壁“松涛”间门口,似乎有人进去检查了一下,然后又下楼了。看来“松涛”间确实被预定了,很可能就是高桥常用的那个雅间。
他需要等待顾婉茹在楼下制造混乱的时机。
大约十五分钟后,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着女人的惊呼和男人的呵斥。周瑾瑜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缝隙向下看,只见后门附近,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顾婉茹乔装)似乎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卖茶水的小贩,茶水洒了一地,还溅到了旁边一个看报纸的客人身上。那客人顿时发怒,揪住妇人不放,小贩也嚷嚷着要赔偿,引来不少人围观。楼下的两个监视者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朝那边张望。
就是现在!
周瑾瑜迅速闪身出屋,走廊里没人。他快步走到隔壁“松涛”间门口,门是锁着的。他早有准备,从袖口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插入锁孔,轻轻拨弄了几下——这是他在长期潜伏生涯中练就的简单开锁技巧,对付这种普通门锁足够了。不到十秒钟,锁舌“咔哒”一声轻响。
他推门闪身进去,反手虚掩上门。房间不大,一张棋桌,两把椅子,一个茶几。他直奔茶几,蹲下身,仔细查看茶几底部和与墙壁的缝隙。在茶几靠墙一侧的腿与横枨交接的缝隙深处,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积满灰尘的小凹槽。他迅速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密信”草稿残片,塞进凹槽深处,又用手指抹了点地上的浮灰,轻轻覆盖在油纸边缘,使其看起来像是积存了很久的污垢。
做完这一切,他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痕迹。然后他回到门边,倾听外面动静。楼下的嘈杂声似乎小了些,但还没完全平息。他轻轻拉开门,闪身回到走廊,迅速回到自己的“竹韵”间,关好门。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微凉的茶水,慢慢喝着,平复略微加速的心跳。楼下,顾婉茹似乎已经赔了钱,纠纷平息,人群散去。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隔壁“松涛”间门口似乎又有人停留了一下,可能是伙计或者监视者确认门锁是否完好。
周瑾瑜又坐了约莫一刻钟,然后起身下楼结账。“朋友没来,不等了。”他对伙计说,付了茶钱,从容离开。
下午三点,高桥准时出现在特高课课长办公室门口。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笔挺的警察厅制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焦虑,没能完全掩饰住。
“高桥厅长,请进。”清水一郎亲自到门口迎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但眼神锐利如刀。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秘书端上茶水后退出,关好了门。
“清水课长,不知今天叫我来,有什么指教?”高桥率先开口,语气尽量轻松。
“指教谈不上。”清水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最近治安形势有些复杂,反满抗日分子的活动似乎又有抬头迹象。警察厅是维护治安的主力,想听听高桥厅长的看法,我们特高课该如何更好地配合?”
高桥心里冷笑,果然是这套说辞。他打起精神,开始泛泛而谈一些治安工作的难点和成绩,强调警察厅与特高课合作的重要性,话里话外不忘表露自己对“满洲国”和“皇军”的“忠诚”。
清水一郎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但目光始终在高桥脸上逡巡,捕捉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高桥厅长说得很好。”清水等他说完一段,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最近听到一些风声,让人有些不安啊。”
高桥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哦?什么风声?”
“有人说,在我们内部,甚至在高层,可能有人心思不那么纯粹。”清水盯着高桥的眼睛,慢慢说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高桥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也微微一顿。他强笑道:“清水课长说笑了,这种无稽之谈,恐怕是别有用心之人散布的谣言吧?我们警察厅上下,对满洲国和皇军可是忠心耿耿。”
“是吗?”清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那高桥厅长如何解释,有人私下抄录杜甫的《春望》,还写下‘山河依旧’这样的批注?又如何解释,陆游的《示儿》残片,会出现在某些人的手边?这些诗句,可都是充满了对所谓‘故国’的思念和对‘王师’的期盼啊。”
高桥的脸色终于变了,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知道那张《春望》诗稿的事可能泄露了,但没想到连《示儿》残片都出来了!他根本没接触过什么《示儿》残片!
“这这一定是有人陷害!”高桥的声音有些发干,“清水课长,我承认,我私下是喜欢读些唐诗宋词,那是文人雅好,绝无他意!至于什么《示儿》残片,我根本没见过!这绝对是栽赃!”
“栽赃?”清水一郎靠回沙发背,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谁会栽赃你呢,高桥厅长?你又有什么值得别人如此大费周章栽赃的价值呢?”
高桥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因为自己是重庆方面的内线吧?
“我我在这个位置上,难免会得罪一些人”高桥勉强解释道。
清水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听说高桥厅长偶尔会去‘清风棋社’下棋?是个雅致的爱好。”
高桥的心又是一沉。连这个都查到了!“是偶尔去放松一下。”
“那个地方,环境复杂,三教九流都有。”清水意味深长地说,“高桥厅长身份敏感,以后还是少去为妙,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是,是,清水课长提醒得对。”高桥连忙应道,后背已经渗出冷汗。他感觉清水的话里句句是刺,每一句都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警告。
这次会面持续了不到半小时,但对高桥来说,却像过了几个世纪。离开特高课大楼时,他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发软。清水虽然没有明确指控什么,但那种怀疑和审视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而且盯得很紧。
他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清理所有可能成为把柄的东西!联系上线!寻求保护或者准备撤退!
然而,当他回到办公室,试图再次通过秘密渠道发出紧急信号时,却发现原本应该畅通的渠道,再次毫无反应。他又尝试联系那个杂货铺老陈,接电话的人却说老陈“出门办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高桥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的退路,似乎一条条都被堵死了。
就在高桥陷入绝望的同时,清水一郎在办公室里,召见了小林浩二。
“棋社那边,安排搜查了吗?”清水问。
“已经安排了,课长。”小林回答,“我们的人下午高桥离开后,就以‘搜查可疑分子’为名,控制了棋社,正在对高桥常去的‘松涛’间进行彻底搜查。伙计和老板都被控制起来了。”
“很好。”清水眼中闪着光,“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特别是可能藏匿纸张、信件的地方!”
等待是煎熬的。清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大约一个小时后,电话响了。
“课长!找到了!”小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在‘松涛’间茶几腿的缝隙深处,发现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一张残缺的纸片,上面有加密的文字,还有还有模仿高桥笔迹的批注!内容涉及警察厅内部人事和近期部署,加密方式很像我们之前监控到的一种旧密码变体!”
清水一郎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看似直接的关键证据!
“立刻把东西送回来!注意保护痕迹!搜查人员全部签署保密协议!棋社的人,暂时扣押,仔细审问,看有没有人看到过高桥在那里遗留或藏匿东西!”清水一连串命令下去。
当那张被小心取回的“密信”草稿残片摆在清水面前时,他仔细查看了很久。纸张是常见的办公用纸,有些泛黄和污损,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的加密文字和批注笔迹,经过初步比对,确实与高桥的笔迹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些刻意的抖动和模仿痕迹——不过,在清水先入为主的怀疑和此刻的兴奋中,这些细微的不自然被他自动解释为“高桥为了掩饰而故意改变写法”或者“匆忙中书写所致”。
更重要的是内容!虽然残缺,但提到的几个内部人事调动和治安部署,都是真实且敏感的!加密方式也专业!
“高桥高桥”清水一郎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愤怒和满足的复杂表情,“你果然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现在,他手里的“证据链”似乎完整了:私下抄录并批注反满情绪诗歌(《春望》诗稿)——收到匿名警告信(“身在曹营心在汉”)——发现更具煽动性的诗歌残片和密码草稿(《示儿》残片)——其家人异常销毁文件(垃圾中的纸灰)——在其常去地点搜出疑似与重庆方面联络的加密密信草稿!
这些证据单个看或许都有辩解余地,但串联在一起,指向性就太强了!尤其是在战争后期,日本人神经高度紧张、对“合作者”忠诚度极度怀疑的背景下!
清水一郎感到,收网的时机,快要成熟了。他现在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在法律上百分百无懈可击的证据,而是一个足以让他向上级汇报并采取行动的“合理理由”,以及一个能让他个人利益最大化的操作方式。
他坐回办公桌后,开始起草一份给关东军司令部情报部和宪兵司令部的绝密报告,标题是:《关于警察厅内部高层人员涉嫌通敌叛国的初步调查情况汇报》。在报告中,他谨慎但坚定地列出了对高桥的怀疑和已掌握的“线索”,请求授权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并在必要时采取“紧急措施”。
他知道,扳倒高桥这样级别的人物,会引发一场地震。但这场地震,或许能将他清水一郎的权势,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第一百九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