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脚步像是被什么拖住了,来得很慢,还带着股犹豫不决的劲儿。
白天太阳好的时候,能觉出点暖和气,可一早一晚,风还是硬邦邦的,吹得人缩脖子。
院子里那几棵老树,芽苞鼓了又鼓,就是不肯痛快地舒展开。
韩东觉得,心里的弦,也跟着这天气似的,慢慢地、一丝一丝地绷紧了。
处里那点“内部摸排”的事儿,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上。
周处长把担子交给他,既是信任,也是烫手山芋。
他得办,还不能办砸了,更不能办出乱子。
他私下里找组织科老李商量了好几回,反复琢磨文件上的条文,框定范围,拿捏分寸。
最后定下来,先摸摸基本情况,重点了解那些历史脉络可能复杂、社会关系相对多的人员。
主要以查阅档案、侧面了解为主,不搞大会小会,不搞人人过关。
他强调,要实事求是,与人为善,目的是帮助组织掌握情况,澄清问题,不是整人。
可话是这么说,事办起来,还是如履薄冰。
档案室的老刘,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平时话不多,只知道埋头整理那一柜子一柜子的陈年旧纸。
韩东让他帮着调阅几个老同志的档案,他推了推老花镜,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抱来几大摞。
韩东和老李一头扎进去,一页一页地翻看,一字一句地琢磨。
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一个人的过往,籍贯、家庭、经历、社会关系……有些记录语焉不详,有些经历跨越了不同的时代,留下了模糊的影子。
韩东看得头昏脑涨,心里沉甸甸的,这些人,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有的甚至是他尊敬的老前辈。
如今,却要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去审视他们可能存在的“问题”。
他不敢声张,只能悄悄进行,和老李谈话时,两人声音都压得低低的,门也关得严严实实。
有时看到某处记录有疑点,或者社会关系复杂些,韩东心里就咯噔一下,反复斟酌,是如实记录,还是再看看,再了解。
他努力让自己更客观,更谨慎,可即便如此,每次在名单上打下一个钩,或者记下一笔待查,他都觉得笔尖有千斤重。
下班回家,这种紧绷感也卸不下来,王红英所在的宣传部门的气氛也越来越紧。
丫丫放学回来,有时会小声说,今天又学了新歌,是“斗争”的;或者说,班上谁谁的爸爸好久没来接送了。
韩东听了,只是“嗯”一声,摸摸女儿的头,让她好好写作业,别的事少打听。
这天是休息日,韩东没去上班,想在家帮帮忙。
王红英在翻箱倒柜,整理冬衣,准备收起来。
她从一个旧樟木箱子底,翻出几本硬壳的旧书,书页都发黄了。
韩东凑过去一看,是几本旧小说,还有一本褪了色的相册。
王红英拿起那本相册,翻了两页,里面是一些老照片,有她年轻时扎着辫子的,有她和韩东刚结婚时的合影。
“这些……留着还是……”王红英低声问,语气有些犹豫。
韩东心里明白,现在外面风声紧,有些旧东西,留着怕是惹麻烦。
他接过相册,仔细看了看,都是些私人照片,记录着家庭的过往,没什么出格的。
但里面有几张,背景里有旧式的招牌,或者人物穿着旧时的衣服。
“照片……挑挑吧,有咱们家人的,清晰点的,留着,背景太杂的,或者看不清脸的……就算了。”韩东斟酌着说,“书……要不先收起来,别摆外面了。”
王红英“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默默地把那几本旧小说拿出来,用旧报纸包好,塞到了箱子最底层。
又把相册里觉得不太妥的照片抽出来,单独放在一边,打算找机会处理掉。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丫丫好奇地跑过来:“妈,你看啥呢?”
“没啥,老照片,都模糊了。”王红英迅速合上剩下的相册,勉强笑了笑,“去,带弟弟玩去,妈这儿收拾东西呢。”
丫丫点点头,拉着小石头出去了,韩东看着王红英低垂的侧脸,和她手中那叠准备处理掉的旧照片,心里像堵了团棉花。
有些东西,正在被无声地抹去,连带着一段记忆,一种情感。
晚上,孩子们睡了,韩东靠在床头,没什么睡意,王红英躺在他身边,也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顶。
两人都没再说话,黑暗中,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第二天韩东上班,机关大院里的标语好像又多了几条,红纸黑字,在灰扑扑的墙面上格外显眼。
大家走路都低着头,步履匆匆,打招呼也简化成点点头,没了往常的寒暄。
处里那摊“内部摸排”的活儿,像块石头压在韩东心里。
他和老李关在办公室,档案翻了一摞又一摞,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
越看,心里越沉,有些老同志,档案很简单,清清白白。
可有些,经历复杂些,参加过什么旧组织,家里亲戚在海外,或者解放前在旧政府机构干过几天事……
这些搁在平时,可能不算啥,可现在,都成了需要“弄清楚”、“讲明白”的事。
韩东知道,他记下的每一笔,都可能影响到一个人的前途,甚至家庭。
他只能一遍遍对照文件,反复掂量,尽量客观,尽量周全。
可“客观”的界限在哪里?“周全”的代价又是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这办公室的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处长偶尔过来问问进度,话不多,眼神里也带着疲惫。
他拍拍韩东肩膀:“东子,心里有数就行,拿不准的,多商量,别急躁,也别大意。”
韩东只能点头,他知道,周处长压力也大。
这天,他正在看一份档案,是处里一个老科员的。
这人姓吴,五十多了,平时闷头干活,不声不响,业务过硬。
档案上写着,他年轻时在旧铁路部门干过几年公安,还参加过什么“……会”,虽然很快退出了,但总归是个“历史问题”。